“不算骗人,里面的东西有用。”江匪浅看的很投入,目光在复杂的图像上来回穿梭,像是在纠缠不清的线团中寻找线头。
“你看懂了?”林砧这么问,一面是好奇,一面是不服气。
江匪浅百忙中给了这个明显不服气但是又不想把不服气表现出来的二侯一个堪称温和的笑脸,轻声道:“我是画地图的,自然看得懂,你是造船的,当然看不懂——术业有专攻,这是你自己说的。”
“这和画地图有什么关系?”林砧在图像上指指点点,干扰了江匪浅的阅读,他只好无奈地解释道:“这不是后土,而是大千世界,我们看到了,正是大千世界中的飞星运动轨迹。”
林砧有一瞬间被震撼了:“老神师弄明白这些了?”
江匪浅也感慨颇多:“师父和君父总是在研究什么东西,我问的时候,他们从不告诉我。当时我看着他们忙碌,很不理解:先生忙着读书是为了教学生,他们有时为了什么?他们把渊博的知识记录下来,又是为了传给谁呢?现在想来,他们知道的东西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将这些东西写成书,积压在神山中,等着后世的有缘人来。”
“有缘人?”林砧笑了,但是笑容略带苦涩:“哪还有有缘人?这些东西被封存了,不到天崩地裂的时候不会现世。”
江匪浅深吸一口气,手指在书册上面摸索:“现在就是天崩地裂的时候了。清平志上飞星的运动,可以让我们推测道两块土地分离之后后土会发生怎样的动作,这样推测后土即将发生的变化就简单多了。”
林砧不明白:“我还以为你是来找后土的地图的呢,没有地图,怎么推测地形的变化。”
江匪浅笑了:“我本来以为我需要地图,但是现在我反应过来了,地图就在我脑海中,我根本不需要额外翻找。”
林砧仍然担心着:“你尚未走遍后土,还有不知道的地方。”
江匪浅灿然一笑:“只要你肯帮我,我很快就知道了。”
“我弹琴的时候,云会从八方赶来,它们形态各异,如果有‘气’太强大的,你撑不住就别硬撑,放过它就好。”林砧盘坐在绝云大殿之前,膝头横放着一张琴,五弦,这是云机山君的制式,这样的琴声音虽然简单,但是传声更好,回响久绝。琴是从绝云大殿中找来的,他们找到一个琴房,里面放着两把琴,琴的质地不明确,但是却的确坚实,这么久了,仍然簇新。
这就是林砧的办法:江匪浅如果想在短时间内知道后土的情况,有什么比开口问一问更好的办法呢?而问的对象,则有谁比四海为家的云更好呢?
林砧随弥历修行的时候,就对“不懂就问”有着深刻的领悟,因此在学习中,对于以“问”为本质的解语掌握得极其迅速,超过了弥历的意料。或许是为了表扬林砧,弥历特意讲起了曾经得光明神师学习解语时候的笨拙。
弥历山君的原话是:耕烟君那般聪明,到了解语上面,可就栽跟头了,云机山君弹琴一绝,却撬不动耕烟君。若不是后来他们二人为了执吾剑的事情拼着力以解语联系过一次,耕烟君怕是此生也不会解语了。
林砧由于在这方面天赋很好,于是一直没理解耕烟山君的苦恼,他的心情可以随着琴声自然流露,就像水从泉眼里面冒出来那么自然;他也听得懂周围的声音,不管是自然的声音还是别人的琴声。这和他手握大刀长矛,打打杀杀的形象很不符合,但却是事实,弥历为此大大惊讶了一把。
江匪浅盘膝坐在林砧对面,平静地看着前方。他的头微微扬起,像是在看无尽的宇宙,绝云山上没有阴晴,永远是温和的天光,于是江匪浅就不是在看任何的云彩或者太阳,而确确实实是在看虚空。
虚空中有了东西,是云彩。云彩是随着林砧的琴声来的——林砧的琴声什么时候已经响起了?江匪浅惊觉,他根本没发觉林砧开始弹琴了,这琴声就像是他的血肉贴切在他的骨骼上,那么自然,那么严丝合缝,让他无法发觉。
琴声不是顺着一条直线抛出去,以至于无穷,而是围着弹琴的人绕圈子,一圈一圈。但是又不是在单纯地转圈,无穷无尽,而是在无穷中找到一个突破口,琴声不停地和人交流,和自然相呼应,回环往复中,生生不息,绵绵不尽。
是夜晚急雨疏风,清晨残花茂叶,是空谷阳光一缕,谷底幽兰绽放;万千的光融汇成一个自在的宇宙,将弹琴的人和周围的听众统统包裹进去。
像是呼唤,像是招揽,要找到全天下去,找来所有的。江匪浅的眼眶湿润了,他只知道师父的琴声是无言,程赏的琴声是狂纵的情感,却不知道情可以由浅入深,到深处去,到深处去,直捣肺腑,慢慢诉说,慢慢诉说,泪水沾襟。
但是他没时间哭泣,漫天的云彩争先恐后地来了,他们飞扑着,纵跳着,颠狂着,压迫着袭来,他们毫无秩序,无所顾忌,盲目而混乱。前一刻天上还是空白干净,下一刻混混沌沌,白茫茫像是下了漫天大雪。
不仅是天上,山头也被云扰乱,纷飞的乱云像是千百双乱动的手,在人的身上乱抓。他们虽然是无质量的东西,江匪浅却觉得被推搡着后退,几乎要躺倒在地上。但是,云不会因为他的退缩而停止,这些放纵的无节制的东西失去了远看时的温柔缱绻,疯了似地扑过来,像是化作了千万匹马,踩踏着人的身体过去。
但江匪浅没有倒下,他在千军万马中站立住了,像是湍急的河水中一块不为所动的大石头,充分显示着他磅礴的内聚的力量。当然,石头的力量来自于石头的重量和深深扎在地下的根,而江匪浅的力量来自于他的川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