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礼貌,她在悲愁的脸儿上竭力拧出了一丝笑容来。“大人,您怎么来了?”“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是差一点儿就同床共枕的亲厚缘分,可洞房之夜,我夫人却那样羞辱你,我想你准得恨苦了我,实不敢再来你跟前讨嫌。好在我听说,柳老弟他把你照顾得很周到——”唐文起见万漪目含惶愧地向他扫了一瞥,遂微然一笑道:“呵,实在说吧,要是我看中的其他姑娘被人割了靴腰子,我定不会善罢甘休,倒不是别的,事关颜面嘛。不过你和小柳要好,我只有替你们高兴的份儿。第一,小柳是我尊重的朋友——看看看,你这样子,多半又在想,以我的身份,怎会尊重一个既无功名,又无学识的帮派少爷?话不是这样说。官场险恶、人心诡诈,我什么没经过?但好像小柳这样深谙世故,却又胸怀赤诚的年轻人,实属罕见,我当真很喜欢这位朋友。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万漪你本身是我心爱的姑娘……”万漪这一惊不小,忙欠起娇躯道:“大人,这胡同里全管我叫‘白虎’‘重煞’,薄命人不祥之身,不敢累及大人。”唐文起拿一阵轻笑截断了她道:“胡言乱语!不过是那些人嫉恨你走红,又欺负你倒运罢了,和官场里一样的,‘一抬百人敬,一落万人踩’。何况你也犯不上拿这话来打发我,我不会趁人之危的——至少不会趁‘你’之危。还是那句话,换作其他姑娘,我大概又是别样行事。譬方说龙雨棠那样的姑娘,在她们那儿,我向来只寻求快乐,一旦她们多给我带来一丁点儿麻烦,我就将她们弃之不顾、抛诸脑后。你大概认为我很凉薄无耻吧?可哪个男人——哪个功成名就的男人——不是这样呢?热个堂子姑娘,又抛个堂子姑娘,算什么稀奇?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就是这个样。然而离了你之后我却发觉,我怎么也抛不开你,思慕之忱一天深似一天,坐也坐不安、卧也卧不宁,也不知白挨了我家那母老虎多少讥骂。唉,一提起这话,我自个儿都喉头发涩、脸上发羞。万漪,你虽和雨棠她们一样,也是我看一眼就想要的女孩,可和她们不一样的是,我想要你的所有,不光是你带来的快乐,但凡你给的,哪怕是痛苦、是折磨,我都甘之如饴。”万漪久经猫儿姑栽培,也已听熟了男人们各种花言巧语,而唐文起的能言善道她早有领教,本身就不喜他“肉麻”的做派,故此不仅没有被这一番深情的告白引动情愫,反倒格外生出了警惕。“大人,您别这样说!我不配您这样。”“我也拿这个话规劝过自己。那夜里,我一走,你就跟小柳圆了房,我难过之余,也深恨你水性杨花,配不上我苦费相思,可又管不住自个儿,总忍不住回味咱们在一起的情景。呵,你不知我一天要想你多少遍,一丝一毫历历在心头……可慢慢地,我却回过味来,原来一开始就是我没眼色,碍了你们这一对金童玉女的事儿。”“大人,不是全在我一个人身上,是我辜负了您高厚云情,我向您谢罪。”唐文起急声道:“不不!我不是语出讥讽,怪你拿我当冤桶,我是愧怍无地罢了。我这个人吧,有些自命风流的毛病,总觉得不管论家世还是个人、论相貌还是性情,女人都不会不爱我,所以很有把握能征服你的心,真没想过你居然一点儿也无意于我。不过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确实你和小柳才是年当貌对,你舍我而取他,无可厚非。尤其小柳出事后,我听闻你屡屡在酒局上举止失度,为了他到处求告,甚至还跑去诏狱求见……我没法不被你待他的真情所打动。万漪,我虽已勘破你当初为了小柳而对我耍弄的那些把戏,但我一点儿也不记恨你,恰恰相反,正因为你厚待他而薄待我,我才愈发认定,你是我向所未见的好姑娘,真配得上我对你的一往情深。”唐文起的声调依然柔厚,万漪却饱受刺痛。她回忆起自己曾怎样当着面把他百般戏耍,背过脸又对他千般诋毁,可他非但不计前嫌,反而在看穿自己的虚伪后,仍愿于危急时出手相救,不可不谓情深义重了。这样一想,以往由唐文起仗势压人而生出的嫌憎已消去大半,从中生出一片感激来。她情不自禁,语带哽咽道:“大人,万漪何德何能,竟博你如此眷顾……”“你是被苦境压久了,不惯抬头挺胸地看自己的好处。我早和你说过,你却不信,我瞧你直比那许多大家小姐还珍贵。柳老弟定也是慧眼独具,才不肯把你作普通的玩物相待。唉,一思及你们好端端的却钿劈钗分,你念他,不和我长日里念你的心情无异吗?咱真是‘一般滋味,两处无眠’……若说之前我还能克制住自己不来瞧你,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身边有小柳庇护,可你离了他每况愈下,闹得我心头也难有一刻宁帖。今儿晚上我本来在听莺阁——有人请客嘛,结果我饭吃到一半,忽就觉一阵心惊肉跳,什么也顾不得了,好像有鬼扛着我的腿一样,非来瞧瞧你不可。真叫我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