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不知怎好,只吓得两股战战道:“妈妈,妈妈行行好,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我一准儿认认真真做生意,绝不再脱赖了……”“早干什么去了?晚了,晚太多了。你把自己的名声全做坏了,‘牢饭’‘白虎’,啧啧……”猫儿姑扬起脸,神情就像她最初来为她们上第一堂课时那样,满怀先知的优越与冷酷,“再不把你弄出去,我班子的名声也要被你给带坏了。白万漪姑娘,日后你发恨,千万别恨错人。不是我把你推进窑子街的,是你自个儿的执迷不悟领着你走进去的。钱兴家的!”她高呼了一声。在万漪的回忆里,“钱兴家的”那位婆子不是正把她们往受刑的西屋里拖走,就是马上准备把她们拖走;像是位力大无穷的凶神,随时严阵以待,一等这些少女们犯错,就带着她的惩罚自天而降。然而这一次的惩罚,已超过了任何一位少女所能承受的极限。“不!不!妈妈我错了!妈妈再原谅我一次吧!女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妈妈狠狠打女儿一顿,罚我戴淑女脸儿、填棺材馅,填多久都成,只别赶我走,别把我卖去窑子街呀!妈妈!佛儿!佛儿快来帮帮姐姐!佛儿……”万漪拼命抱住了廊柱、横栏、柱脚……一寸寸挣扎着。钱兴家的拿两手扣住她,发出了枭鸟般的笑声,“佛儿姑娘早就出局去了,还当都像你,躺着吃闲饭吗?别挣命了,走吧!”她把她箍起,向外拖去。金元宝扯动着项上的皮带狂吠乱叫,猫儿姑瞥了它一眼说:“附近有没有狗肉馆子?叫他们给几个钱,就把这畜生牵走吧。”走马楼的上上下下探出了许多脑袋,但没有一双脚走上前抱打不平。万漪被直直拖出了大门,门口等着辆骡车;钱兴家的直接就摁着脖颈把她往里塞。恐惧令万漪爆发出奇力,她左突右撞,竟令钱兴家的始终无法得逞。那婆子也怒了,一把揪住万漪的发髻,将她的头往车帮上一撞。万漪顿感两眼前金星乱舞,手脚全跟着软了下来。去年年关上,梦乐院的老七来此为白凤募捐,万漪也曾在人群中一五一十地听见过那一个下层艳窟里的种种,自知这一去,便是重蹈白凤的覆辙,日夜被男人和贫困凌辱,直至被饿死、冻死、糟蹋死。死,她不怕,但她怕怀着无法与柳梦斋永别的遗憾去死。阴森的车厢已吞掉她半个脑袋,她深知自己剩下的部分也要被送进来了,她的上半身、下半身,还有她对这残酷尘世所抱的最后的侥幸,即将一起被葬送进这驶往末世的灵车。“给我放开她!”万漪迷迷怔怔间听到这一声,接着她的身体就被谁翻转了过来,又被谁兜住。她望见那人,已抽紧成一团的心脏猛一松,就落入了无知无觉。万漪看到“梦乐院”的院招——她并不识字,但她就是认得出那几个字。那蓝布市招铺天盖地地朝她覆下,像裹尸布般一层又一层地将她牢牢缠紧。她吓得叫都叫不出,拼尽了吃奶的力气才从被压扁的胸腔里挤出一口气,而后就被自己的咳嗽呛醒。她感到身体半躺在床里,后背深倚着一只大靠枕,有人在替她拭去嘴角的药痕。“醒了?觉得怎样?”万漪张动着酸痛的两目,认出了她自己的卧房。跟着一张脸就占满她昏昏的视线,那脸容背着光,脑后有一束束旋转的灯影,像菩萨圆光[1]里的卷草,也像是扭动的鳗鱼。又用去片刻,万漪才记起这个声音、这张脸属于谁:唐文起。唐文起就坐在她面前,端着她惯用的一只粉彩瓷碗。万漪弓下身,嗽得喘不过气。他将药碗放开在一旁,沉声道:“你们下去吧,不必过来照看。”杂乱的人声和脚步离开了,万漪的嗽声也渐归平息。灯花“噼啪”爆了两下之后,唐文起却又咳嗽了起来。他咳嗽,是因为他有话要吐。“都怪我来迟了,否则你也不会受这天大的委屈。怎么样,还疼吗?”他伸手来触碰她额角。万漪本能地一缩,想躲开他的触碰——她想躲开除了那个“他”之外,任何男人的触碰。唐文起的手虚悬了一刻,而后他收回它,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膝头,松松握住了一个拳头。也不知怎地,万漪不敢直视他眼睛,她就那么盯着他的手。他的手和“他”的手完全两样,又宽又厚。他的声音也比“他”的要厚实,而且柔和许多。“万漪,小心肝……”这一声经久不闻的“小心肝”立马在万漪心头搅动起她熟知的厌憎。但她转念一想,倘没有唐文起及时出现,她此际肯定在窑子街班主的皮鞭下生不如死,哪还有余力来“厌憎”人家温存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