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稍稍放松一寸的心弦又绷紧了,她试探着道:“我也是吓傻了,大人今日救我于九死之中,我还没谢您呢。可我又没什么报答您的力量,就这么空口一声,总觉着谢了也白谢……”“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存心跟我搅嘴!”他又露出一笑,笑容里全是无奈,“我说这话,难道是指望你谢我吗?是逼迫你以身相许,还是以情相报?”万漪的顾虑被他一语戳破,她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我、我……”唐文起依旧是苦笑一声道:“你别会错意。是,我承认,你是我有生所遇的最可意之人,但我之所以向你吐露一片真心,并不是向你索求什么,只不过想让你放下戒心,接受我的帮助而已。你也是深受‘情’字缠缚,如何能不懂?真对一个人有情,那就顾不得自己了,只愿他好好的——我只愿你好好的。才我已同你掌班妈妈说过了,你这一节我全包了。我包你呢,也不是真要你做我的生意,再勉强自己来对我假情敷衍,无非是让你拿我当个幌子,才好渡过眼前的难关,不至于白白受小人欺凌。欸,你别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千万别和我说谢,这根本不值得一谢。我多少也算是个有力量的人,这点钱还不在话下。”万漪抚摸着一边的腮颊,皮肤已烧得滚烫;但想唐文起满腔赤诚来帮她,她却怀疑别人另有所图,还屡屡在言谈中给他软钉子碰……莫说是首辅公子、朝廷大员,哪怕只是个寻常财主,施人钱财却遭人猜忌,兴许也早就拂袖而去,死生由她,哪里还会尽自俯就,一味地安抚她、讨好她?万漪越来越为自己的刻薄寡恩而感到自责。她的手从脸颊滑到了胸口,愧声道:“不是钱,是、是大人您竟会为了我这样的人如此周道打算,您的心思,可比钱贵重太多了。”唐文起却摇首道:“我还嫌自己远远没替你出够力呢。我不单要帮你,还要帮——”他收住了话尾一笑,“现在说这话还嫌早,等我有了准信儿再说。”“什么准信儿?”“没什么。嗐,瞧你瘦的,其他先不说了,快把这碗参汤都喝了,我就不喂你了,免得你别扭,自个儿喝,不过得全喝光才成。”他重端起那只药碗递给她,一面又指一指床脚下的一只描金匣子,“这里全是些散碎银子,你随手取用,要比那整锭的元宝再去兑方便许多,也省得下人占你便宜。对了,你把当票都给我,我叫人把你的东西赎回来。以后不要再进当铺了,那地方多晦气,有我呢,用不着担心钱……”万漪偷偷瞄一瞄唐文起,她已好久没打量过这张脸了:端然流畅的轮廓,儒雅多情的眼睛,还有含在他眼睛里她朦朦胧胧的身影——“女人都不会不爱我”——也许唐文起的自负并非绝无道理。刹那间,万漪为难了起来,从前她只把唐文起视为寻欢章台的登徒子,才会绝情地耍弄他。她可以百无禁忌地利用男人低等的欲望,却做不到利用他人的真情而毫不愧疚。可她早已将一颗心托付于柳梦斋,对唐文起只能够生感,不可能生爱。就这么平白受他许多好处,又拿不出对等的回报,岂不太过亏心?可要是不愿倚仗“爱”而得利,当场就严词以拒,眼看便将落入下等妓院去受灭绝人伦的蹂躏……内在的那个万漪自己与自己来回撕扯着,外头的那个她则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参汤,唇舌间染满了淡淡的苦味。唐文起离开万漪屋里时,漫天的星子已将消隐,但猫儿姑仍在恭候他。她将他引至小花厅里,亲手捧上了一盏热参茶。“唐大人,您可别心疼。”唐文起推开了碗盏,流露出一丝倦容,“你也做得忒狠了,看把小姑娘吓得……”“我不狠,怎能显出您的‘好’来呢?”猫儿姑轻轻一嗤。唐文起淡淡驳了她一声:“我是为了‘显’自己好吗?我是为了万漪好。”“是、是!自打您派人来探询那丫头的近况,老身便知,您对她余情未了。不过这丫头近来心病缠绵、神滞不通,若仍叫您以惯常的途径去接近,叫局啊,摆牌啊,她肯定又自己把自己端得高高的,左不顺右不顺——她那些客人不都这么被得罪完了?可您是何等人物,老身不能让您也去受那丫头的邪兴!因此才请您联手做这一出戏,好叫那丫头看清自个儿的处境。总不成她不愿受贵人的照拂,反愿去窑子街伺候挑菜拾粪的?喏,这不一下就把她给扳过来了?才和您,她是不是乖得和兔子似的,不敢再出幺蛾子吧?大人您哪,莫怪老身狠。这就好比是医生治病,对重症只能下猛药,才有立起沉疴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