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以小恩小惠,只能弥合一时的矛盾。贪得无厌的臣下,不会因他的慈悲而止步。再不采取措施,这些他看不起的臣民,终有一日会爬到他的头上来!
既然无法垄断所有的技艺,那就拣最核心关键的收归官营。他一方面有意识安排官营产业的膨胀,稳扎稳打,吞噬民间产业,再通过分肥,巩固自己的拥趸;另一方面他开始投入大量资金,致力于军工武器的发展,强化暴力机器。
文官集团如今是上下齐心,力求堵死他的扩军之路。他可以强压,但是没必要。阿越让他看到了技艺发展的巨大作用,他当然也要用好这张王牌。一种新型武器的产生,比再招上千人都要顶用。
大量资金的投入,东西方匠人的交流,成千上万人夜以继日的研发试验,果真带来了奇效。新式的鸟铳研发成功,射击精度大大提升,即便像他这样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人,也一下正中猎物的眼睛。
他迫不及待地准备了一场秋猎,他一天就打下了上百只猎物,给阿越做了三件狐皮披风,皮毛浓密厚实,没有半点破损。她披着大红羽缎面白狐狸里的斗篷,立在雪中,可与红梅争艳。收到礼物的她,却没有喜色。那时,他就知道,她读懂了他的示威。她虽执掌内阁,权倾天下,也不能改变官僚剥削的本性,更不能插手到军队中来。她再智计百出又能如何,就像孙行者一样,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他的权柄借助垄断侵蚀和暴力镇压,会再次延展到民间,如藤蔓一般,绞杀一切反对力量。
可这次示威的后果,超乎他的想象。他都有点感谢大福了,要不是它死在这个时候,阿越也不会崩溃,也就不会露馅了。然而,事到如今,拆伙和内讧都等于自寻死路。她已经是内阁首辅,门生无数了!他只能一面继续强化自身实力,一面寻机安抚她,毕竟现在还不到压服她的时候。她在藏,他也在藏。山巅之上,相拥而坐时,她五味陈杂,他又何尝不是感慨万千呢?可他还要将情感外露出来,消弭她的警惕。当她彻底相信他的爱时,就是她落败之机。
在榻上险些死人之事发生后,他就加大了给她安神汤的剂量。她的身子骨实在太弱了,只需调整一两味药材,她就变得昏昏沉沉。他甚至不用找理由:“你就那么看重那条狗吗?”
不过,仅是这样,还不足以拖住她。他终于打出了王牌。一个三岁的孩子,被抱到了她的身边。那是一个温和文静的男孩,两只眼睛漆黑明亮,像水汪汪的葡萄。
他抱着这个孩子,来到她的病床前,一声一声地教他叫爹和娘。这个他精心选出的宗室子孙,生得确有几分她的神韵,依偎在她身边时,竟然真有几分母子的样子。
那一声清脆的娘出口之后,饶是朱厚照本人,看着都有几分恍惚,而铁石心肠如她,也终于落下泪来。
他情不自禁地别过头去,再转过身时,已是神色如常:“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情到无多得尽么
等到我们都死了,他们就能进来了。
孩子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命题。
朱厚照印象中的孩子,就只有弟弟妹妹蜡黄的小脸和小猫似得哭声。而月池印象中的孩子,仍源于前世母亲的劝说。
她身边不缺男人,却始终不愿走进婚姻的殿堂,更不愿生下自己的孩子。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头上的华发越来越多,她终于忍不住道:“你想玩,不想结婚,不想受拘束,我都没说什么。没道理男人能多情,女人就不能享乐。可你,总该有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否则,等我们去后,谁来照顾你?妈妈还记得你小时候,又机灵又懂事……小孩子多可爱啊,你就一点儿都不喜欢吗?”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喜欢啊,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我自己。”
面对母亲的无奈,她以玩笑相对:“再等等科技发展吧,说不准日后男人也能生孩子呢?您放心,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一样不缺愿为我生孩子的男人。”
然而,她没有等到未来,反而回到了过去。她的男人不能生孩子,却能轻易夺别人的孩子。孩子的父母非但不怨,反而喜出望外。而她既不必受生育之苦,也不用费教养之愁,一切都有下人包办。她要做的,就是沉浸式享受过家家给她带来的幸福。
至于朱厚照,就是更是乐在其中了。第一天,他就安排给他们一家三口,做了成套的衣裳,雕琢成对的美玉。月池看得眼晕,她靠着软枕,定了定神道:“他才三岁,衣服当以细软为主,不必加金丝纹绣,更不要频繁给他换衣裳。”
朱厚照道:“可这样才好看啊,你瞧瞧多可爱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细不可闻。
第二天,他就又出新招,命豹房的人送来了狗、豹子和狐狸的幼崽。听着满屋的嘤嘤叫,月池:“……”
朱厚照理直气壮:“小时候,他们怎么都不肯让我碰这些,如今我既做了父亲,自该叫他事事顺心。”月池深吸一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不让你碰,是觉小孩子肉嫩,轻易就能被伤呢?”
第三天,沉浸在亢奋中的朱厚照终于决定做一些爹该做的事。因为就孩子的名字始终无法达成一致,月池翻阅字典,而朱厚照则开始造字。按照洪武爷的规矩,永乐爷这一脉的字辈应为:“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所以,这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字当为“载”,第三字当序土德。只是以土为偏旁的字,哪有那么多好听又寓意深刻的。皇爷于是大笔一挥,决定自己来造。月池看着这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字,只觉眼睛疼。虽说是在为元素周期表做贡献,但也不必这么折腾吧。她道:“大名可以慢慢琢磨,不若先取个小名,叫着再说。”
这又是捅了马蜂窝了。皇爷开始左右为难,就他个人的审美来说,哪怕是个小名,也要不同凡响,可他在民间接触的人,都告诉他,需得取个贱名才好养活。那么,得到什么程度才够呢?
于是,月池就听到,他在小声地叫孩子:“虫儿?小擖?”
稚童两眼蓄满泪水,哭了出来。他又惊得捂孩子的嘴。月池扶额,不能再让他这么带下去了。
第四天,她终于起身,接过孩子的教养之责,至此整个摩诃园方重回正轨。人人走路都带风,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只有经这么一遭,才会发现有一个情绪稳定又稳重靠谱的上司是多么重要啊。
月池很快就一锤定音,孩子的乳名唤作丹哥儿。朱厚照不解其意。月池道:“‘丹哥时引舞,来去跨云鸾’。丹哥即为鹤的别称。”
“丹哥儿,丹哥儿。”朱厚照念了几次,“鹤寿千年,鸿俦鹤侣,的确是好寓意。”
他将这孩子高高抛起,又接住:“你有名字了,丹哥儿!高兴吗?”
月池:“……快放下!”
她定下了课表,丹哥儿上午读书认字,中午午休,下午玩耍锻炼,晚上回来早早睡觉。
每天清晨,月池就带着这个小糯米团子在桃花林中读书。落英缤纷,红香满地,一大一小或诵读《三字经》,或一起写字,有说不出的温馨和乐之感。
月池给丹哥儿了一个小册子,只要他聚精会神完成一项任务,她就在他的册子上盖一个小红花,红花累积到一定数目,就能提各种的要求。丹哥儿一听,眼睛就亮了。他本来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此更是勤勉,甚至要把玩乐的时间,都用来读书。
朱厚照看得啧啧称奇:“这个劲儿,可真不像我。”
丹哥儿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他。侍奉在一旁的乳娘,出身王府,闻言已是面如死灰,当即就要失态。月池神色如常道:“我的书落在浸月亭了,你去取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