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鞑靼一方,情况却迥然不同。图鲁的权威,来自衣裳坏弊,肌体不掩的民众对成吉思汗的怀念。他们觉得成吉思汗的子孙,终有一天能够带领他们,摆脱眼下的困苦,重回过去的幸福。
然而,各路部落首领和权臣,却没有那种忠君爱国的思想。脱脱不花汗被弑,摩伦汗被弑,就连达延汗的生父巴彦蒙克也是死在异姓权臣之手。在权臣心中,早就没了对黄金家族的敬畏。达延汗登基后,蒙古诸部落愿意服从他,仅是因为他和满都海福晋的实力。
可如今,达延汗身死,满都海福晋病重,图鲁不过是一个无战功建树的年轻后生,他无法将部落联盟拧成一股绳。而除了他之外,任何一个能征善战的将领也无法担当率军的大任。图鲁要是亲征,还能维持一定程度上的合作。他要是不去,大军说不定在察哈尔草原就能吵起来。
满都海福晋只能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让图鲁出征,否则越拖,情形只会越糟。右翼会借助明廷的支持,打着喇嘛教的旗号,继续招徕牧民。天长日久,黄金家族最后一点儿威望也会消失殆尽。而明廷一方,因着和右翼结盟,陕西三边重归安定,能够节省大量的军费,从而专注对付汗廷。而左翼中,喀尔喀部和科尔沁皆是心思浮动,未必能够忠心侍奉,一旦发生一点儿内乱纠纷,右翼和明廷一定会大举来攻,那时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满都海福晋有时也会后悔,不该杀了达延汗,可不杀他,死得就是她们母子。这时细细回想起来,原来整个汗廷都在一步一步被逼上绝路。胜负早已注定,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朱厚照在出发前,又遭到了一众人的反对。他们跪在马前劝谏道:“主人畜犬,就是为了防备盗贼,今盗贼到了,主人却自己吠叫着去咬,那还要犬干什么。还请万岁坐镇此地,愿听臣等效犬力。【1】”
朱厚照听着这一番犬喻,嘴角就是一抽。他既不能说自己就喜欢吠叫咬贼,也不好说你们一群傻冒,没他根本不行。他沉吟片刻道:“事关重大,朕不亲至,实不能安心。卿等皆乃虎将,必能护朕周全。”
语罢,他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当他赶到鄂尔多斯平原时,才宽正在与喀尔喀部激烈作战。
这位才总制并非是浪得虚名。他所带的是一支标准的一万人部队,守辎重三千人,马军两千人,以及作战步兵五千人。
有步兵和辎重在,就不可能像鞑靼骑兵一样转头就跑,而一旦仓皇逃窜,阵势一乱,死得反而会更快。为今之计,只能一边想方设法将对付逼退,一边等待救援。才宽以骑兵为两翼,步兵为中间。骑兵放火箭,步兵树立长矛。所谓火箭顾名思义,是绑上火药的铁箭。骑兵在射箭之前,点燃引线,靠火药燃烧的助推,推动火箭刷得一下射出去。而这箭的箭镞长三寸足以射穿铠甲,而箭头还带毒,一旦扎进肉里就有性命之忧。
喀尔喀部的第一波冲锋就在密集的箭雨之下败退。这时,才宽却命骑兵减少放箭的速度,意在诱敌近前后,再使用火统等一起就近密集攻击。但喀尔喀部的首领哈日查盖也不傻。他道:“明军既然敢到这儿来,一定不会只带了这么点火器。不要贸然冲击。”
他们分散开来,以小队的方式贴着才宽的军阵奔驰来去,忽进忽退,却不正面攻击。这一是为了以混淆视听,二是为了寻找空隙。才宽果然上当,他不指望自己那两千骑兵能去与人家打冲击战,所以还是以防守为要。他们以六人一班,一看到骑兵接近,就轮流放火统和佛郎机。
只是,骑兵的移动速度极快,又加上滚滚烟尘,明军虽密集射击,可命中率却有限。双方就这般僵持。等到明军疲乏,装配弹药的速度变慢时,哈日查盖就抓住机会,从后方陷阵。
训练有素的骑兵部队,能够在瞬息之间冲到军阵的面前。可步兵却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装药、瞄准、点火、连续射击等一系列的工作。所以,他们要么抓紧机会,用密集弹药击溃敌军,要么就只能等死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才宽大惊,忙命士卒一面以盾坚守,一面以矛刺马眼,以刀砍马腿。大家伙拼尽全力,才拦住了第一波撞击。可喀尔喀部见第一队不能进,就让二队跟上,二队不能进,就立刻让三队跟上。在如此迅猛的攻击下,步兵再不能做到连续射击。明军这边的骑兵也只能加入冲击战,为步兵的扫射争取时间。
一时之间,两军厮杀成了一片,战马嘶鸣着冲撞,到处都有倒仆的尸体,砍落的头颅、断裂的残肢在人脚、马蹄下滚来滚去,直至化为肉泥。如茵的绿草下,都化为了血红色。
几轮冲杀后,喀尔喀部的骑兵虽因火器损伤不小,可明军这边的骑兵却几乎是全军覆没。才宽不由胆寒。他时不时望着南边,希望能看到援军的影子,可他等候许久,却连鬼影都没看到一个。将帅都尚且如此,士卒当然更加焦躁。等再一次稀疏的弹药袭击后,哈日查盖就道:“全面进攻!”
先前的几次冲杀,让步兵阵有了缝隙,而这次喀尔喀部的骑兵就沿着缝隙长驱直入,步兵阵终于被截断,败势再也无法挽回。才宽懊悔不已,他眼看哀鸿遍野,忍不住哭道:“悔不该听张彩之言。”
正当步兵仓皇逃窜之际,异变发生了。喀尔喀部的人惊呼道:“来人了!”
首领哈日查盖一惊,他极目远眺,果见晨光中,黑压压的骑兵滚滚而来。他咒骂道:“额秀特,怎么还会有援兵!”
他正迟疑间,忽见那一众山海一般的骑兵发出震天的呐喊:“皇上圣驾至,皇上圣驾至,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万兵马齐声大喊,洪亮的声响在整个天地之间回荡。才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依稀看见了那一点灿灿的明黄。他的双眼顿时模糊,忙跟着大叫:“是万岁亲至,是万岁来救我们的将士了,杀啊!”
将士们连战数日,早已是疲惫不堪,甚至生了绝望之念,可冷不妨听到这一声声的高呼,如在冰天雪地中迎来炭火。求生的欲望顿生,即便是最伤重的士卒也拿起刀枪,一面高喊“万岁“,一面和敌人拼杀。到最后,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都是粘稠的鲜血,遍地都是抽搐颤抖的伤员和战马。
哈日查盖早在听到万岁时,就生了退意。他心知自己的军队连续作战多日,十分疲乏,必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要他抵死拦住这拨人,去拱卫汗廷的安全,他也是不怎么愿意。算了,还是逃命要紧。
他即刻下令:“带上战利品撤退!”
他们不仅要拿永谢布部的财宝,还要带上明军的辎重,这么一来,速度就要慢上许多。朱厚照见到满地尸骸,早已是怒气填胸,他道:“杀了人还想跑?快把铅弹一窝蜂拿出来,都给朕打!”
神机营的左哨五军听命追了上去。所谓铅弹一窝蜂是形容此火器,一发百弹的情形,只需来这么一下,弹药漫天散去,不仅能射穿人,还能射穿马,最适合攻击成群的敌军。他们对着喀尔喀部只来了这么十几发,就扫射下了一片。哈日查盖从未见过这种神兵利器,还以为是天雷劈下,当即吓得魂飞胆裂,连一波物资都顾不得,落荒而逃。
而才宽等人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却逃出生天,骤然放松,便已是脱力倒在地上。才宽更是直接从马上栽下来,摔倒在温热的尸体上。他一偏头就看到亲卫没合拢的双眼和脖颈上狰狞的伤口,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惧怕,而是呜呜咽咽地哭出来。正在他悲怆不能自已时,忽听有人在他头顶道:“哭什么,朕不是来了吗?”
才宽是京官出身,来任职前还被朱厚照耳提面命过,岂会不识天颜。他愣愣地盯了朱厚照半晌,方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又感动:“皇上,真是您,真是皇上、真是皇上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