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殿内,只有孟黎书和他的旧徒。
“你知道这是谁吗,你便拜他?”孟黎书头也不擡,从语气中丝毫听不清情绪,他伸手沾墨,在砚台边舔了舔笔。
言栀态度极度恭敬,默念的祷文也是照眼前摆着的书页念的,“师父拜他,我也理应拜他。”
孟黎书这才放下笔,语气平淡道:“我是被贬下凡的谪仙,从不愿学凡人模样拜神念佛,但我这一生只拜与我有知遇之恩的月神。”
言栀惊闻“月神”二字,这才缓缓仰头望那金身神仙,却并非养父的面容,正欲发问,只见孟黎书指了指那几尊神像之间,一尊半臂高的月神像被放在神龛中,摆在了孟黎书眼前。
那神像的的确确是言霁的模样,言栀见了父亲,不自禁潸然流下泪来。
他刻意回避了许久,不肯见月神神像,不愿听月神名讳,脑海中若是浮现出与言霁相关的任何一事一物,那血色斑驳殷红的一日便会重新闯进他的脑海,月神如玉容颜,月白广袖上的血,无不刺痛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孟黎书长叹一声,搁了笔,“这尊像是我亲手塑的,从前藏在大理寺,现在藏着这儿,从不愿人供奉他,只怕天宫有仙人察觉此事,来寻不便,但如今你姐姐继位,倒也拿出来拜一拜吧。”
言栀听完后朝着那尊佛像再次磕头,他偷偷将泪抹在蒲团上,唯恐被人瞧见。
但孟黎书近在咫尺,即使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他也能懂得言栀的所思所想。他将爱徒轻轻扶起,将言栀搂紧怀中,他好像是重新回到了月宫似的,又成了当初的那个抱着师父不肯撒手的孩子。言栀将脑袋深深埋在了碎云的怀抱内,小声啜泣起来,他隐忍了许多日,从被踹下凡间到今日不曾为言霁流一滴泪,与其哭他,他更想亲手将真正的杀父仇人捆至言霁的神像前狠狠鞭笞。
但纵然如火般的仇恨蔓延滋生,却也抵不过寒雨连绵。
周遭尽是湿寒阴冷,唯有碎云的怀抱尚存几分温暖真情,言栀与他重逢的那一日便想紧紧抱他了,可物是人非,师父再也不是他独一人的师父。罢了,言栀自觉从不缺人疼爱,只是不知为何,如今碎云轻轻俯拍着他的背,他却也不想同他分开了。
“师父”他轻轻唤着,嗫嚅的语气里尽是求怜般的气音。
孟黎书扶着他的肩膀,伸出手为他拭去泪水,温柔如初,“我本是不愿你来慈云寺的,但辗转反侧,还是想让江潜带你来一趟。”
孟黎书醇和道:“带你来,是想让你拜一下月神,好宽慰你父亲的亡灵。是,为师也想让你求求他,让他保佑相宜平安无事。”
“师父,我会为他祈福,我来为他抄经,”言栀恳切道,“是我出手伤他,是我的错。”
孟黎书却摇头,他虽心疼徒弟,却也明白事理,“你若不伤他,自有大理寺伤他,还有皇帝要伤他,能保住这条命便好,只是为师不想让你因此有了罪孽在身。”
当初刺杀陆相宜,虽说目的并非伤他,相反,却是护他一命,但孟黎书清楚言栀的心思,当看见陆相宜身上的伤口后他便懂得了一切。
大理寺的随从暗中跟随,须得装出狠厉模样给他们瞧瞧,但言栀未提的却是他的私心,这是他对陆相宜的报複。本以为江潜会因此责备,却不想他至今没有反应,反倒是默许了这一切行为,宠他溺他。
孟黎书艰难起身,久跪的腿骨犹如被万虫啃齧般刺痛,言栀连忙扶着他的胳膊,听侯下一步发落。
“我带你去见见相宜吧。”孟黎书说道,将手递给了他,言栀服从地连连颔首,牵着孟黎书出了宝殿。
谢闻枝与江潜此时正在偏殿中悉心照顾着陆相宜,江潜煮好了水,而谢闻枝正拿着帕子,为他擦着额上细密的汗珠。
净明将门推开,顿感寒风肆意闯入,谢闻枝以身躯为榻上的陆相宜挡去寒气。
“他的烧刚退。”净明说道,合上了门。
言栀站在矮桌旁不敢再向前一步,面对亲手造就的伤口他依旧有些抵触。正巧江潜倒好了水放在桌上凉着,他与他极自然地对视一眼,发现了他眼底的晶莹,心中丝毫漏跳一拍,随即牵过言栀,让他跟在自己后头来至榻前。言栀半躲在他的身后,却也不敢看陆相宜一眼。
他们自然知道言栀的顾虑为何,本该轻松的气氛在周围人的沉默中缓缓消散,净明往火炉中又添了块炭火,火星子跃出炉子时,他的脑海中不由地又浮现起那个热烈如火的红衣少年,不由在怔思中陷入怅然。
净明轻轻叹了口气:“各位,病人前留不得这许多人。”他是想找个台阶,好让言栀先下了,免得待会若是一言不合闹得难堪。
可孟黎书却点头道:“确实如此,你们都已瞧过病人了,那便留言栀在此伺候着,你们随我回宝殿答几个问题罢。”
言栀有些无措地望向孟黎书,见他转身离去,看来是执意如此,便又将目光投向了江潜,不想,他关怀似的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便也随着谢闻枝一同离开了禅房。
待衆人走后,言栀无奈地坐在榻边的踏子上,托着脸静静看着陆相宜,看来他是伤的极重,连同在梦中也是紧蹙眉头。
言栀枯坐在禅房内许久,见他嘴唇干裂,想去倒些水来喂他。
“你去哪?”
和解
陆相宜猛然开口,惊得言栀一个激灵,他茫然回头,“啊?”了一声。
“咳咳”陆相宜扶着胸口,压制着咳了几声,“我说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