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乘舟面容冷峻,眉梢锋利,气质如霜似雪,宛若不沾染一丝一毫尘埃的天仙,闻言一顿,眉头皱得更紧,眼神中疑惑一闪而过,像是不懂此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疯——”
“可既然你不是真的冷血无情,为什么当初要那样对他?”
路仁嘉不见丝毫敬意地打断他,瞳孔浮现对他的刻骨厌憎以及幸灾乐祸,他抬起手,指着沈乘舟手中的佩剑,然后发狂一般大笑:“沈乘舟,恭喜!恭喜你啊!”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满意,极其开心的事情,拍起了掌。他手指都烂成那样了,可他偏偏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用力拼命地鼓掌,血不停地往下滴落,眼睛笑弯成一条线,嘴角高高扬起,“啪啪”庆祝的声音响彻在荒凉的天地间,深夜中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像是一只不知所谓的鬼在坟头为新的亡魂到来而击鼓而歌,俊朗的面上满是疯癫的笑意。
沈乘舟不明所以,可他顺着路仁嘉的目光往下看时,脑袋忽然像是被人用锤子嵌入一枚长钉,“嗡”了一声,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路仁嘉指着沈乘舟不断发出剧烈嗡鸣,颤抖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的佩剑,轻蔑笑了笑,然后用一副“衷心祝福你”的语气说道:“师兄,恭喜。”
剑修的剑与道心紧密相关,剑是道心的体现,昆仑弟子的剑碎了大半,可如今,他们看向沈乘舟嗡鸣不已,快要震碎的佩剑,眼底满是嘲讽与一种隐约的期待。
期待什么?
沈乘舟被他们那样看着,莫名其妙喘不过气,他一挥衣袖,向来如同落满冰霜寒雪的巍峨山巅的脸出现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痕,他维持着作为昆仑掌门最后一丝理智,对神智和表情都不太正常的昆仑弟子们警告道:“明日前给我滚回各自的寝屋里,若让我看到谁还半夜在这发疯,我亲自把他拉入寒池牢狱,去陪祝茫。”
他扭身径直回房,却一路越走越快,好似怕被什么追上。那些昆仑弟子们的目光阴暗潮湿如水鬼的手,纷纷恨不得把他也拉住,陪他们一起陷入失心疯中。
荒谬。
他内心对谢纾的厌恶更加强烈,心脏“砰砰”地疯狂撞击他的胸腔肋骨,月色寒凉,他回到寝屋内,却发现怎么也难以入睡。
他尝试打坐,静心敛气,他盘腿而坐如老僧入定,呼吸慢慢平稳下来,表情重新恢复镇定。
桌上的燃香缓慢地燃烧着,可等香灰落了一地,一炷香都烧完了,他却猛地一睁眼。
他根本入定不了。
为什么?
他内心那股烦躁简直要压抑不住,他表情隐忍,内心那股躁动快把他的理智给点燃,他站起来,鬼使神差地,忽然拉开了柜子的一个暗格。
暗格里,那血红色的婚约静静地躺在里面,上面的黑色油墨在空中泛出一缕淡香。
如今谢纾落入忘川河下落不明,这纸婚约理论上该是作废的。
他本该开心,本该庆幸,于是艰难地勾了勾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他紧紧地盯着婚约上的誓言,手指微微松了松。
“……沈乘舟,谢纾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好似少年那一腔赤诚的情意。
他眼前又浮现少年一身红衣站在他面前,身上有着不知何处沾染上的淡淡幽香,从那剔透如雪的肌肤中渗出。
他眉眼骨相绮丽,眼尾如桥边红药,娇弱中平添几分颓靡,泼墨长发衬得肌肤如雪,唇瓣嫣红,一颦一笑间眼波流转,明艳动人。
他反复地看那几行字,眼神久久地停留在“赤绳早系”四个字,忽然冷淡地开了口:“闹这么大,现在满意了吗?”
他像是长辈训斥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又像是责怪惹祸的伴侣,“昆仑弟子全都因你疯了,祝茫落入寒池牢狱重押,你的父亲……谢棠生也不知所踪。”
“闹够了,是不是应该回来。”
他手指忍不住抚摸两人的名字,指尖顺着少年的名字滑下,清隽流畅的线条仿佛谁被腰带紧紧勒紧的腰,柔韧温暖如江南的葇夷。他冷淡道:“我同意与你成婚了。”
他静了一瞬,“我知道你不会死。你身边有溯回镜,你死了那么多次,都能活过来。”
所以这一次也肯定是这样,不是吗?
“并不是说我接受了你,我不会爱人,我对你没有那种想法,那种心思。我喜欢的不会是你这般,不尊重他人意愿之人,我喜欢的人——”
他顿了顿。
沈乘舟从小便是孤儿,在无数个街头流落的夜晚,他看见其余人都有被好好爱着时,忍不住会生出一丝幻想。
那幻想与他的理想格格不入,他理想中,自己应该成为一个陌上如玉的无双君子。因为他从小就经常被各种人指着鼻子,骂他是“狗”,骂他没有教养,没有涵养,没有家教。
所以他被带进昆仑后,对克己守礼的坚持几乎是达到了病态的程度,不允许自己出现一点差池,更遑论与谢纾这种举止轻浮、浪荡不堪的人厮混在一起。
然而在他幻想中,却也是对爱有那么一丝丝渴望的,毕竟尊重与爱,于他而言,就像商铺中买不起的昂贵礼物,只能看不能摸更不能拥有。
可谢纾什么都有。
所以……也许他不是看不起谢纾,而是嫉妒他,拥有太多。
他其实也偶尔幻想着,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至死都坚定而暴烈地爱着他,如骄阳融雪,能把他拉出一个孤寂无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