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当。
沈乘舟内心愈加烦闷,眼底下一片青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隐约闪过一丝躁郁。
失眠?他居然为了这么一个人失眠?听上去匪夷所思,他向来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天秤一般精确地衡量——感情并非什么好东西,与理智相比,感情真是最无用,最多余的东西,只会在你抉择时拖你后退,让你举棋不定,心神不宁。
沈乘舟蹙紧眉,试图用力掐灭记忆中那抹总是熄不灭的火红色身影。
他要把谢纾从他的生活中抹掉,从此他的世界可以清净,化作白茫茫的一片,不再有歧路,不再不安宁。
可他身边人偏偏却接二连三地开始疯魔。
最开始是祝茫,他一直欣赏祝茫身上那股韧劲,即使天赋不高,也努力顽强地向上成长。
他认为祝茫一定会有光明坦荡的前途,昆仑上下也对这个温柔的小师弟很好,氛围和睦,其乐融融。
结果却因为谢纾,祝茫整个人宛若失心疯,不仅与他大打出手,一夜白头,最后落了个囚禁于寒池牢狱中的下场。
寒池是关押昆仑最穷凶极恶的叛徒的地方,进去的是人,出来的却是鬼,活生生能把人折磨死。
为了谢纾,值得吗?
更荒谬的是,昆仑的弟子们居然也为了找谢纾疯魔了。
居然有弟子魔怔般半夜惊醒,大叫着他们的小师弟被埋在了滑坡的山体下——
等他赶到的时候,所有昆仑弟子的白袍上满是肮脏的泥土与污水,所有人蓬头垢面,披头散发,宛若癫鬼。
路仁嘉低着头,他的剑已经折断了——剑修的剑是与他们的道心绑定的,越是坚定的道心,剑就愈发百折不摧。而若是剑比白纸还要脆弱,一击就碎,说明他们的道心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而如今,仅仅只是掘土,放眼望去,便能看见碎了一地的本命剑——如此这般,谁都能看出他们的内心究竟有多动摇,多崩溃。
“你们疯了?”沈乘舟眉头紧皱,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满地的残片,试图质问。
有弟子闻声,恍惚间扭头看过来,猛地回神,惊叫一声:“路仁嘉,你的手!”
路仁嘉浑浑噩噩地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不知道何时,变得皮开肉绽,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乍一眼看上去,便令人头皮发麻。
山体滑坡,泥石流中不少碎石,他一开始用剑,可是灵剑速度太慢,又脆又弱,他恍惚中,听到地下有哭声传来。
那哭声直接击碎了他最后一道防线,像是在活生生地挖他的肉,剖他的心,鲜血淋漓,骨肉离散,哭得他心都快碎了。
他的手不停地颤抖,只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把那个红衣少年捞出来,抱在怀里,安抚他,让他别哭,用指腹擦掉少年委屈的泪水。
“别哭了,谢纾。”他指尖颤抖异常,瞳孔震颤,一双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嘴唇翕动,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低语道:“你一哭,我就这里疼,呼吸不过来。”
“对不起,是我们错了。别哭了,好不好?回来看看我们,好吗?”
他神经质一般喃喃道:“你再不回家,大家都快不行了。”
沈乘舟看他们失心疯一般的模样,心中的烦闷感更盛,他冷下脸,手中剑再次嗡鸣起来,厉声道:“够了!路仁嘉,你们看看你们现在像什么样!你们还配做昆仑的弟子吗?!”
路仁嘉罔若未闻,根本没听到。
夜色黑沉,无星无月,荒草萋萋,他呼吸不正常地抖,十根手指鲜血淋漓,血液淌下,滴入腥臭的泥土中。
沈乘舟沉着脸,他强制把路仁嘉拉起来,“你疯了?你不要修道了?把手弄成这样,你还想怎么拿剑?”
他作为昆仑掌门,看见曾经意气风发、天赋卓绝、前途本该一片光明的昆仑弟子,如今却如同失魂落魄的丧家之犬,他心中烦躁郁气忍不住翻江倒海,不停地冲刷着他的理智,他神经末梢仿佛有一根弦在拼命地抖动,斥责:“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路仁嘉缓缓抬头,他的面目看上去有些狰狞,手指以一种不正常的方式扭曲,可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他拔高了声音,也厉声质问道:“沈乘舟!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来干什么?!”
“谢纾,谢纾他本该是我们的小师弟。我们本该好好地护着他成长,他才十九岁。”他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歇斯底里般,“是我没用,是我太蠢,是我懦弱,所以我活该被他抛弃,活该我连他的视野中,都不能正式地出现,他眼里从来都没有我。这都是我应得的,我活该。”
沈乘舟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清脆的声音响起时,两人都怔了一下,沈乘舟忍不住喝道:“够了!这也不是你们半夜在此处的理由!这里刚发生山体滑坡,谁能保证不会产生二次坍塌,你们继续留在这里,是命都不想要了?是谁告诉你,谢纾被埋在下面了?你们分明看见了,他——”
沈乘舟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说不出后面的话。他咬着牙,脸绷得紧紧的,侧脸刀削斧砍般线条坚硬,腮帮子阵阵发麻,可他就是说不出那句话。
路仁嘉眼皮颤抖了一下,他偏着头,脸上浮出一个红掌印。他缓慢地掀开眼皮,一双黑得发寒的眼眸空空洞洞,神色阴鸷,下一刻便要暴怒发难。
可当他看见沈乘舟的手时,愣了一下,脸上的愤怒骤然消退,反而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哧笑:“掌门师兄,我以为你是真的冷血无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