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妃撇撇嘴,抬头盯着张尚仪,将语气中的锋芒抹了,感慨道:“要说懂男子心思的,我看呀,尚仪若自谦第二,没人敢居第一。可惜当年尚仪进宫时,先帝已经……”张尚仪心道,恃宠而骄、得意忘形的小贱人唷。你这般自以为开玩笑、实则戳人心肺的话,这些年来在我跟前说过多少遍了?你真以为,我从前是拿你当女儿看待、如今是拿你当贵人巴结,所以对我出言便无所顾忌?蠢货。宫中内外,哪里不是江湖?混江湖,只靠脸,不带脑子,你就等着哭吧。张尚仪觉得,自打最近这个计划付诸实施后,她每一回来,见到皇子赵茂日渐加重的病容时,心底深处隐秘泛上的一丝儿内疚之意,总能被刘贵妃不三不四的言辞驱个一干二净。她甚至告诉自己,这就是因果报应。当娘的太嚣张,让她儿子还债咯。这后宫里,等着看刘贵妃大悲大恸、以头抢地的人,只怕要排到宣德楼去。想到此处,张尚仪宽和地笑笑,与眼前这艳冠后宫的刘大美人道:“贵妃莫埋汰人了,我这把年纪哪还有什么旁的念头,好好做个内官,求一份俸禄而已。贵妃快携上殿下,去前厅吧,官家就该到了。”……姚欢跟着玉娘进到毓秀阁,驻足于靠近门槛处。大宋皇宫,比汉唐时小上许多,就算天子寝殿亦不大,后妃的阁子,就更谈不上多么宽敞。姚欢看清,前方尊位上,官家赵煦抱着儿子赵茂,正与刘贵妃说话。张尚仪得了个赐座,陪在下首。她扫一眼门边,起身向赵煦道:“官家,姚氏的点心做好了,尝菜?”赵煦道声“好”将赵茂换了个更趁手的抱姿,慈蔼道:“爹爹喂你吃糕饼。”玉娘捧出琉璃盒,置于案几上,取出银针,递给毓秀阁的尝菜内侍。内侍将长针往提拉米苏里插了好几回,依次取出仔细检视,禀道:“针色无异。”他又换了本阁的银匙,挖一小块点心在瓷碟子里,端到帝妃跟前,抿着吃完,静静地候在厅中。姚欢虽没有办法凑到玉娘和张尚仪身边去,但依然能看清,琉璃盒子没有换过。这古代社会,就算皇室匠造坊,轻工业制品哪里就能规格化了?何况是琉璃器皿,还是幻彩的,没可能造得一模一样。只是,容器没换,可不代表里头的食物也没换。姚欢望着毓秀阁的尝菜内侍,见他神态自若。上座处,赵煦摆手道:“行了行了,端过来吃吧。”张尚仪应声,去捧琉璃盒子。姚欢将牙一咬,抬起头来,准备挪步。不管是疑人偷斧,还是真有异情,自己此刻都要豁出去,复检一番琉璃盒子里的提拉米苏。今日临时被拖入宫里来,姚欢反倒被激发了斗志。哪朝哪代,寻真求实的过程里,要小心,但不要怕。现下是多好的机会呀,人都在。即使提拉米苏没有问题,自己也要将前前后后诸般蹊跷,当着张尚仪的面报与赵煦知晓,大家三头六面对质个清楚。然而,姚欢正要上前挡住张尚仪,庭院外传来高声唱报:“太后驾临。”姚欢循声望去,只见前后五六个宫女内侍,簇拥着向太后缓步进来。扶着太后的,却不是内廷仆从,而是一位钗钿精致、锦衣长裙的少妇。姚欢打眼一看,只觉得面熟,继而认出来。是她?……曾纡的妻子向氏,一路从向太后的隆佑宫行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临时换了战场、要面对更大阵仗的新兵,总是这般又紧张又激动的。今日,向氏揣着曾纡给她的那些词笺,准备在进宫拜谒姑祖母向太后时,拿出这些证物,怒诉内官张氏行止不检。然而长幼之间嘘寒问暖的礼仪阶段,向太后就说起那张尚仪心细又勤快,自己常让她出宫办差,语带褒扬之意。向氏心中,立时一个格楞,犹疑起来。倘使那不要脸的张氏,实则乃姑祖母向太后暗中重用的亲信,自己冒然在向太后跟前哭闹,只怕向太后未必愿意这桩丑事掀开来呐。向太后不仅是家族长辈,更是尊贵的国朝太母,若她直截了当地吩咐自己一句“此事不许出隆佑宫”后头自己难道还能去找官家做主么?那岂非打向太后的脸?告状的机会,太珍贵,不能白白浪费一个,不能令家公与丈夫还得费心另找法子除去张氏。得了自家男人殷切嘱托的向氏,一旦从温和柔顺的内宅媳妇,被鞭策鼓励,变成为王前驱般的先锋后,浑身上下那股祖传的整人劲头,终于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