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陵看着她的手,倏地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是这凛冬的雪都可消融一般,他其实从前当真很少笑,在谢妧的记忆之中,几乎是屈指可数,可是在这世他们成亲以后,她又觉得他好似也并未那么冷淡。可是他现在的笑,却又好像是释然。朔风之外鼓动的希言,是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的过往。谢妧问道:“景大将军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知道前世的事情的?”景佑陵片刻沉默以后,“……在圣上赐婚前,那日端王殿下怀中抱着耳雪时。”原来他也知道得这般早,怪不得那时景佑陵垂眼在耳雪身上停顿了片刻。一时沉默以后。谢妧看着他,再次开口道:“景佑陵,记得要活着回来。”朔方卫已经在城门外等候,他即将要前往朔北进行一场苦战。虽然他们都知晓后来的结局,但是现在朝中事务尚且变了那么多,战场上更是瞬息万变,北戎一战从来都不是轻而易举的,更是忌讳轻敌大意。无论如何,他都得活着回来。“如若我活着回来,”景佑陵看着她,顿了一下,“殿下会等我吗?”——好像只是无端的奢望。谢妧沉默,甚至连雪飘落的声音都显得大了几分,她的眼神不见任何松动,只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他。景佑陵呼吸一滞,轻声道:“……我明白了。”他抬手将她手中拿着的和离书收下,另一只手抬起似乎是想拨去谢妧脸旁沾到的雪,却又在半途之中停了下来,而与此同时,谢妧也是看到他好似伸出来的手,然后后退一步。但是顺着自己身体避让开的这个光亮,谢妧也看清了他手腕上的那颗小痣,还有他极为瘦削和干净的指节上面,不知为何细细密密划满了血痕。好似是被刻刀所伤,又或者是被极为细小的尖刃划到。好像就是前不久所伤,有些上面甚至还是新生的疤痕。在他原本生的极为漂亮的指节上,就显得格外的明显。景佑陵注意到谢妧的视线,手指蜷缩了一下收回,重新隐没在黑暗之中。谢妧想不通他还会被人所伤,倏然抬眼的瞬间和他对视,看到他那双倒映着灯火的眼睛,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如何生得这副模样,分明是这样冷淡的人,这么垂着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却又陡然会给人生出一种深情的错觉。景佑陵看着她,“和离书我已经拿到,外面雪大,殿下……早些进去吧。”今夜以后,他仍然会是刀枪不入,没有软肋的大将军,在朔北的风雪之中势如破竹,甚至会因为这一仗成为留名青史的骠骑大将军,这须臾数月之间的光景只会成为他征战之下,毫不起眼的一笔。大概就是诸如‘少将景佑陵,弱冠时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功,受封为骠骑大将军。发妻妧,显帝长女,与陵成亲数月,劳燕分飞,分钗破镜’之类的官话。又或许,在日后他仍然会有新的妻子,与他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在后来的史书之中会记载他们之间的情意,是会被后人津津乐道的,少年将军唯一的偏心。他其实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得极好,他谎骗自己的时候,尚且可以是这样深情模样,若是当真让他遇到真正情动的,恐怕会能称得上是情深不寿。景佑陵今年不过才将将弱冠,况且日后又是那样的盛名在外,陇邺上下心悦他的贵女又那么多,怎么可能再无其他婚事。世间因缘际会,往后大概是真的山水不相逢,一别两宽了。而她只会是稗官野史之中,被人笑称为的白玉沾尘,又或者是正史之中,被一带而过的发妻妧。谢妧在写下那封和离书的时候,其实这些早就已经想得分明,可是现在景佑陵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想到了那些被她作废的信笺上面,好似也沾到了,倏然滑落的泪。沾到新墨上面,就是洇开的,大片的墨渍。景佑陵伸出手挡在她的头上,大概是刚刚挡住一片飘落的雪。他好像总是这样,无谓的,佯装的深情。谢妧垂下眼睑,拉过门,“将军既是出征,就早些前去吧。今日往后,我会搬离景府,你赠予我的那颗夜明珠我也会留在这里,你是日后赠与新妇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你我既然和离,那我自然无功不受禄。”她毫不拖泥带水地阖上门,将最后一丝风雪关在门外,也好似绝情一般地斩断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牵扯。景佑陵手上拿着那封和离书,站在原地默了片刻,然后转身,而就在他走出去一丈有余的时候,雪地之中由门缝之中渗开的光亮又霍然拉长,门吱呀一声重又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