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仍是涣散茫然的,飘忽地投在虚无的空中,不知是因为熟悉的声音还是为了什么别的,才安静下来。柳重明试着放松手臂,确认人已经用光了挣扎的力气,才向后挪挪,在椅子上腾出个地方,换了个姿势,将曲沉舟转个方向,后背对着自己,夹在腿间。野猫没了爪牙和一身桀骜不驯,乖乖翻出柔软的肚皮,他却没有半分喜悦,与其见到这样虚弱的顺服,他更愿意见到意气满满的乖张。柳重明叹口气,一手从后将人捞着靠在肩上,一手翻开食盒。说来惭愧,共住了这么久,他一直也没有留心曲沉舟爱吃什么,似乎除了甜食,其他什么都不挑。只是前几天正巧赶上宫里赏了御膳下来,他试着喂了两口,没料到无意识下的曲沉舟居然肯多吃两口。若是往日,他难免又要对这人的身份有一番猜测,现在却被眼下的意外打乱。“来,尝尝这个,”他舀了蛋羹,送到嘴边,轻声安抚:“吃饱了,我带你回家。”他只能慢慢试着,不敢一开始就去刺激那段最刺痛的记忆。迟钝的迷茫之后,曲沉舟果然有了些反应,却是又一次努力耸动肩膀,尝试从禁锢中挣脱出来,被碰翻的蛋羹从衣襟上滚下去,碾成一片水渍。柳重明将人按在自己的肩上,两人的额头都渗着细汗。他用腿夹着,用手揽着,用头抵着,身,将人整个容纳在怀里,更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人真的是快要疯了。他听到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喘息,不是力气耗尽,而是这痛苦像是从他们紧贴的身体,汩汩流过来,在两人的血里往复奔驰。六年前的寒冬,感同身受。江行之不负所托,将信送到了长水镇,而后依着曲沉舟的卦言,向南十五里,奔向自己未知的相遇。在柴房里煎熬的孩子反复念着“儿已长大”,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杜权与气势汹汹的打手。本以为摆脱了噩梦的曲氏夫妇数年后收到了可怕的书信,一时惊恐无匹,连夜求人送了消息回奇晟楼,甚至不惜附了银两,只求不再听到妖怪儿子的消息。林管事记得清楚那封信里残忍的一字一句,更记得知道杜掌柜的滔天怒火,几乎要了曲沉舟的命。掌柜名下三座楼的所有人都被叫来,观看了这场毒打。他听不清自己的求情,耳中满满的都是那孩子倒在冰雪里,在藤鞭下的哀声惨叫,哪怕人不动了,也再被冰水泼醒。在书房里时,柳重明不敢抬头,仿佛不知道年近半百的林管事在面前哽咽。“我听有人跟掌柜的说,把他送到春庆楼一阵子,包管调|教得服服帖帖。说了几次,掌柜的也动了心。”“造孽啊,要是去了那种地方,小曲哥可怎么活。我好歹给人塞了点钱,就……让他们把鞭子招呼到脸上去了,这才断了掌柜的念想……”柳重明的手指抚在那道最深的伤疤上,那里曾被撕裂见骨,又被林管事草草地抓了草木灰盖住止血,本来就不打算让那伤长好。可真的伤,只在脸上吗?若是只伤了脸,死里逃生的曲沉舟又怎么会突然失声,失聪。那是他逃无可逃、不得不为自己撑开的一个寂静世界,只有在那里,他才说不出任何卦言,才不会被人惧怕被人抛弃,才不会听到来自至亲骨血的诛心之言。“千万不要让他回家,全凭主家处置,生死不论。”“沉舟……”柳重明轻声唤着,心乱如麻,不知什么样的安慰才是需要的,只是觉得眼前被粉碎的人像是与几年前的自己重叠起来。他坐在哥哥的灵堂中几乎哭瞎了眼睛,他们都劝他——斯人已逝,节哀顺变。——上有爹娘,下有幼弟,不要一味哀恸。——既接了兄长的担子,也该懂事起来。他们说的都对,可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最难翻越的坎是他自己。他恨自己与哥哥在临行前的争吵,恨任性之下甚至没有为哥哥送行,恨没有跟哥哥同去,恨没有带人去迎接哥哥,恨自己对凶手束手无策。哪怕他知道即使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也无能为力,却仍是无法原谅自己。也没有人对他说一句……他忽然紧了紧手臂,将头低埋在被汗浸湿的发间,低语一声:“不是你的错……”怀中的挣扎戛然而止,原本只能发出喘息声的喉间颤抖起来,喉音变作低低的呜咽。“不是你的错。”柳重明又喃喃一声,觉得这话里的哽咽像是别人的。他们都需要与过去的自己和解,都需要一句能令自己解脱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