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不到十岁。”柳重明心中一沉,果然是那个时候。想来是曲沉舟以为自己已经可以赚钱了,只要回到家里,能养得起家里人,爹娘就不会再让自己在外为奴。而他之前猜测的也没有错,曲沉舟虽然跑到街上,却到底没能逃走,只能在慌乱之中求助偶遇的江行之,为自己给爹娘带信回去。所以江行之才会前往长水镇。柳重明的胸口堵得厉害,不想再继续听,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听下去。“那一年快到冬天的时候……”天上有闷雷滚过,雨季留了个尾巴,时不时扫亮天空,想必稍后又是一场大雨,连风也突然变凉起来。虽然远不到林管事提起的初冬季节,柳重明仍觉得身上冷得厉害。他站在中庭里,看着东厢房那扇紧闭的门,终于清楚曲沉舟在昏沉中反复念的是什么了——儿已长大,祈盼回家。为了找到一个能为自己给爹娘送信的人,即使知道等待自己的惩罚会是什么,满怀希冀的孩子仍然拼了命地逃出来,抓住了江行之这根救命稻草,送出了满怀希望的信。信上是刚刚学会的几个字——儿已长大,祈盼回家。遍体鳞伤的小少年躺在柴房里,是不是靠着对回家的期盼,摇摆在生死之间?可最终等来的呢?他摸了濡湿的眼睛,在手心里很快被雨前的凉风吹干,有下人呈上披风,他拢着坐在中庭里,不想用这副模样去见那人。他们两个中间,总该有一个疯,一个清醒。早前疯的是他,如今也该轮到他做主心骨,撑着人站起来了。雨下起来之前,下人提了食盒过来,跟他一起站在了东厢房门外。“世子。”守在门口的人上前来,轻声说话,像是生怕惊到了里面的人。“他今天吃饭了没有?”“送进去了,又给扔出来。”柳重明的目光停留在一旁的窗户上,窗棂被几根木条钉死,但昨天新封上的窗纸破了:“有力气扔东西,看来还不是太饿,药呢?”“遵您的吩咐,没敢给他硬灌,看秦大夫出来的样子,应该也没吃。”门锁被取下,开门的吱嘎声将外面灯笼的光亮投进去,屋里没有点灯,柳重明的影子被从门槛一路向前拉长。尽头是一团凌乱的被褥,堆在地上,与一人纠缠着。那人只有一截臂膀露在外面,将被褥抱在怀中,整个头脸都扎在里面,若不是那肩膀随着呼吸起伏,几乎分辨不出被子里还有个人。下人踮着脚尖避开一地狼藉,将食盒放在桌子上,退了出去。光在两扇门渐渐合拢的缝隙里变得狭窄,仿佛一根针一样把人刺痛,抱着被褥匍匐在地上的人突然跳起来,没有看见柳重明一样,跌跌撞撞向门口扑来。柳重明轻车熟路地当胸将人抱住,一手揽在后背,一手拦在膝窝里,也不顾又有两只手在他腰上拼死抓挠,就这么把人斜着搂在怀里,在桌边坐下。早上铺好的笔墨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一地碎纸,墙上是被砚台砸出的一片泼墨。他在椅子上坐下时,才察觉到身下全是水渍,不知之前洒了什么在椅子上,却仍一动不动地,由着人挣扎。这挣扎中没有嘶吼哭叫,只有用力时的喉音,安静得诡异。像是抱着个哑巴。“又不听话,”他轻声斥责:“就是抄个家规而已,干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曲沉舟目光涣散,只在他刚开口时停了一下,又一次次弓起后背,仿佛落在陷阱中的野兽,拼命想要摆脱桎梏。柳重明忍痛皱着眉。真是只野猫,他想,就不能换个法子?就知道挠人,昨天挠破的地方才刚刚结疤。“不闹了,不闹了,听话,”他手臂用力锢着人,手却轻轻拍着:“猜猜我是谁,我是柳重明,抬眼看看,我是重明。”这是他摸索出的最好安抚办法——这小疯子喜欢他的名字,他只要念起柳重明,小疯子就会渐渐安静下来。他乐意这么想,才不会认为这人是真的没了挣扎的力气。他也乐意以为,他的名字和那片颜色暧昧的胎记一样,都是曲沉舟身上无法甩脱的弱点。挣扎的喉音在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和呜咽声中,渐渐低下去,怀里的人蜷缩起身体,抖得像寒风中被卷动的残叶。柳重明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今天这一遭算是又熬过去。“沉舟,吃些东西,”他俯下身,回想着林管事的话,低声道:“吃些东西,才好回家。”这两个字如同魔咒似的,曲沉舟的颤抖蓦地僵住,从他胸前缓缓抬起脸,露出一双如被晨雨濯洗过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