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掌柜对他死了心,又最烦他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原来……他想着,原来他只能活到十岁。已经够漫长了,漫长得他无数次想去死。不用睁眼,他就知道自己在哪里,这样泛着潮气的血腥味,是最熟悉的柴房,听不见,呻|吟不出,只有鼻尖的香气能唤醒他。是在寒冷中仍然绽放的清冽梅香,混着食物温热的香气。曲沉舟疲惫地微微抬眼,面前是斑驳的墙壁,再往上是早破了窗纸的窗户。八月的天气,破了窗纸已足够冷,更何况此时窗户被人掀开了一道缝。一只手从窗缝里伸进来,锦绣袍袖里伸出少年白皙的手,捏着一块饼,两面都是烙熟的金黄,充满诱惑的香味拼了命地往鼻子里钻。那只手冲着他摇晃,像是示意他接过去,不知有没有在说什么,可惜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他不动,那只手也不肯缩回去。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他收回目光盯着墙壁,将身体蜷缩得更紧,挽留着身上最后一点热气。扔在地上就可以,反正他什么都吃,只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吃,为什么要继续活着。可窗外那人已经看见他动了动,更不死心,像是努邻起脚尖,把饼向他又靠近一点。他后腰上新烙的奴痕疼得厉害,又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太久,全身都僵了,实在是不想动,可那饼的味道将腹中的饥饿无限放大。求生的本能,让他颤巍巍地伸出了手。饼的温度正好,哪怕没有水,他也一口口地咬着,艰难地咽下去,直到有力气抽动鼻子,才发现脸颊已湿了一片。而不知什么时候,他身上被披了一件大氅,绣着白梅花,另一只手被人捂着,早已不那么冷得僵硬。左边是能让他苟且求生的食物,右边是有人慷慨施舍的温暖。他忽然又不想死了。死亡本就是一条荆棘路,他一面犹豫胆怯地前行,一面四顾张望,渴望有人肯对他多说一句话,肯给他一块饼,肯牵一牵他的手。活下去的理由,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如果能活下去,又有谁会愿意去死呢?柳重明被引入宣政殿时,里面已经满当当地到了不少人。与几日前的情形完全颠倒过来,怀王慕景延扶着瑜妃站在虞帝身边,瑜妃眼睛还一片潮红,时不时地用帕子沾沾眼角。一名宫人和柳夫人正一左一右,将皇后从地上扶起来,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面上带着病容,仍在压抑地哭哭啼啼,连一旁的柳夫人也跟着一起垂泪。于德喜躬着身,在伺候虞帝嗅着沉香。在跪下前,柳重明草草扫了一眼,便知道这一出大戏已经唱过了一半多,毕竟干系天家颜面,这些金枝玉叶们哭闹的情形总是不好让他看到。即使他和母亲都被叫来,但姐姐不在,便可见,在皇上心里,这场闹剧与柳家无关。如此就好,如此最好。如今,怀王和瑜妃洗清冤屈,之后皇上总会好好抚慰一番,可怀王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遭恐怕是赢了面子,失了里子。据说皇上原本打算将领军卫分给怀王磨练一下,转眼间就没了动静。皇上的心思就是对怀王最沉重的打击。明面上,宁王看起来像是被踩得最狠,可这块烂泥本就空有一副皮,若不是有皇后支撑,早该匍匐在地上,不值一提。皇后和身后的唐家便是宁王这张皮下的骨。所以,这一瓢污水宁肯都倒在宁王头上,都不能沾到唐家,左右宁王不靠谱的事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能干出这种事再正常不过。虞帝大不过把慕景昭打一顿,但只要宁王还担着嫡子的名分,又有唐家托举,就算再这样浪荡下去,也并不会动摇其地位。柳重明心中轻叹一声。这几天他又抽空去了郊外,一面是顾着乱葬岗那边的进展,一面是与石岩聚聚,听听外面的情况。流民比之前又多了不少,新搭起来的窝棚一层层向远处蔓延,仿佛溅落在地面上污点,而住在里面的人,恐怕连污点都不如。最近常有人邀他去知春楼聚聚,新来的下奴在那里被买卖,接着便会被管制司直接带走。城外的人越多,这边的生意便越火热。壮年出力的在一边,妇人在一边,少年少女们畏畏缩缩地挤在另一边。而台下衣着光鲜的人争相抛出牌子,仿佛荒野里分食尸骨的鬣狗。起初还去过一次,看着台子下面被锁成一串的人们,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个人。方无恙告诉过他,没人会买只有三岁的孩子,太小了,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问题,更何况小曲哥那个死硬倔强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