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人环顾四周,他们站在类似于山坡之上的地方,远远近近的“风光”一时尽收眼底。骨人问:“您曾经所绘制的图画都长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着实奇怪,任何一个人,特别是他们这些出生晚的人,纵然不知道弗图的样子也该知道地图的样子,但是江匪浅觉得,这个问题一定不是泛泛而谈,于是审慎地回答:“是缩略山川河流,人行马道,然后将名字标注在图画上。”
“为什么这样画呢?为什么不画大河山呢?”
“大河山”说的是墨迹山水,江匪浅笑了:“这怎么一样?弗图画的不是山川名胜,是”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从没有人在这个问题上需要解释。转化了说法,江匪浅才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弗图不是为了观赏而绘制,而是有认路的功效。”
“那么画出大山河,人们就不认识路了吗?”
这个问题和方才的那个一样奇怪,江匪浅有些失去耐心了,他不反对循循善诱,但如果作为诱导的问题他一个也不明白,那就另当别论了。他问:“你们想说什么?”
骨人笑了:“这里大地的形貌是不能用画弗图的方法绘制的。弗图是扁平的,人只能看到其中一面,而不能窥知全貌。但是您也看到了,这里不是一个平面,山外有山,天接山隅,世界颠倒,画出弗图来,恐怕差强人意。”
江匪浅隐约懂了什么:“但是,纵然画大河山也还是扁扁的一面,怎么画出这里的地形来?”
骨人面露无奈:“这只是粗浅的想法,至于大河山能不能表现出左土的样子,需要您自己斟酌,我们可就不懂了。”
“这可不行,你们提出的论点,总要圆回来。”江匪浅有些着急,他不是怪骨人不肯为自己的话善后,而是他自己想到了什么,但这个想法却像是一片云影在他的头脑中倏忽闪烁,怎么也抓不到。
江匪浅喃喃自语:“大河山以意为先——你们的意思是,我不该求实在?”
“求实在怎么行?”骨人纷纷摇头:“实在是最要不得的,左土的根基不是大地,这里根本就没有‘实在’这种东西。”
“大河山在虚实之间,可是那样的画,岂不是要画上千里长卷才能将左土囊括其中?”这又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思维陷入了死局,江匪浅略感沮丧。但隐约地,他认定这是一个隐晦的思路,似乎在什么地方闪闪发光,值得继续耕耘。
或许这时候,只差一个能够点醒他的人了。
就在此时,他得到了报告:那些离开的人又来了!
真是执迷不悟啊!这一次,他们能说出什么新的东西吗?
终于不做梦了,那些似乎已经重复了几千年的恼人的梦境终于不再复现了。林砧轻松了下来。他醒了,完全清醒了。
什么时候清醒的?弥历渡灵明的时候他还在混沌中,被一如既往的噩梦缠绕着,似乎是在苦海中挣扎,没法解脱。但大约在弥历隐化的时候,他就清醒了过来。
大梦初醒,林砧浑身都是燥热,这场梦耗尽了他的力气,醒来反而十分疲倦,一动也不想动。他看到了伊泄心,看到了陆羽,最让他惊讶的是,他还看到一个少年人。
少年人好年少,而且是纯粹的年少,没有一点的伪装,没有被灵明压制或者催发的痕迹。这个孩子是谁?林砧好奇极了,特别是当他看到这个少年在伊泄心和陆羽身边打转的时候,这种好奇就达到了顶点。
然后他听见重明叫伊泄心“大人”,叫陆羽“大巫师”,他简直哭笑不得,心中想的是:好歹是亲近的人,居然还这么叫,不愧是呆头鹅伊泄心和心大的陆羽,好歹也学学人家耕烟君和云机君,你看江匪浅叫他们什么?叫君父,叫师父。
江匪浅。
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想起他的方式却那么荒诞,就像是不经意的一瞥,看到了零星散碎的星光。
江匪浅在哪里?在做什么?这些年——这已经过了多少年了?
林砧忽然觉得自己想是个刚出生的孩子,这种感觉他不陌生,当他被上一次被弥历从沉睡中唤醒的时候也是这个感觉,恍如隔世。
林砧忽然紧张起来,彻底的紧张,仿佛全身的毛发都树立起来,冷汗直冒,嗓子发干,眼前昏花——他不只是紧张,而且是害怕,冰冷的害怕。他怕江匪浅不在了,正如上一次他醒来,他所认识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世界空荡荡,只有他一个。
这一瞬间,林砧慌张透了,他甚至不想想,既然他能见到伊泄心和陆羽,就说明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但是现在的林砧将基本的判断力都丢失了,剩下来支配他的只有一种感觉,慌张的,冰冷的感觉。这种感觉熟悉,却不能让他感到安慰,这是可怕的熟悉,是任何一个人此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的熟悉,别管感觉过后会发生什么。
伊泄心和陆羽走远了,他追不上。他是一棵树,半死树,他生根,散漫开枝叶,遮天蔽日,被人膜拜,但是却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追逐,就像任何一个健康的人能够做到的那样。
忽然之间,林砧就觉得大树不那么好了,在这之前他可一直是很满意自己成为一棵树的——现在,他只想追上去,他觉得自己一辈子就欠一个“追”,不是追着自己的任务满世界跑,而是追着自己想要见到的人,想要完成的事情。
想想往事,林砧逐渐放松下来:弥历的安排他已经完成了,左右土分开,后土太平,天下大概没什么大事了。也正因为如此,林砧才第一次用安静的心问自己: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