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年迈病弱的老人家,一夜之间又添华发。沈霆走过去,无声在父亲身边坐下。两个男人沉默着。好半晌,沈元宏长叹了一声。“是我这个父亲,护不住她啊……”话到后面,多了颤音,苍老的男人忽然就落下泪了。到底不愿在儿子面前落泪。沈元宏抹一把脸,把脸转到另一边。知父亲用意,沈霆低着头,也不去望父亲伤心的模样。“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后悔年轻时离乡参军。若说更后悔的事情,就是太由着你们几个孩子,让你们都生出那样刚烈的性子。”沈元宏将哽咽咽下去,缓了好大一口气。“我多希望你是个逃兵,不会死守城中。多希望二郎不要一腔清正,多希望阿荼性子软一些不要跳下去。又多希望阿菩懂得蛰伏隐忍……”沈元宏闭上眼睛垂下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低下去:“我以为阿茴最乖顺。怎么也走了这样一条凶险的路。难道她不说,我就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这腐烂的乱世,哪是那么容易掰正的。傻孩子……”沈霆喉间微哽,他勉强笑笑,说:“因为我们都是您的孩子,继承了您的风骨。”沈元宏摇头,沧桑道:“我老啦。天下父母心,想要的只是儿女平安。”沈霆转过头,望向身边满鬓华发的父亲。在他少年时,父亲很少在家。那时候的父亲高大康健,挺拔又骄傲,总是穿着一身盔甲,剿匪迎敌,勇往直前。他教他们勇,教他们刚正良善,教他们无愧于心。父亲不知道,他一直都是兄妹五个的骄傲,是他们的英雄,和一生效仿的人。父亲老了,开始有了怕。怕孩子们再伤亡,怕再失去他们。“嘉延啊……你不知道父亲看着她进宫心里有多难受。她还那样小,身体又那样差。我甚至痴想着世子何时能率兵打进京中,或者是别的谁造反成功。曾经为这齐氏江山而征战,现在却可笑地盼着龙椅上的皇帝早点驾崩。”沈元宏苦涩地笑了笑,“父亲甚至偷偷想过,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她弄出宫来。不不,也不是偷偷地想。很多次和你母亲夜里说过。她还那样小。我和你母亲忍不住去盼以后,不知道她会不会再遇到对她好的男人,可以好好疼爱她的人。”“裴……”沈元宏搓了一把脸,“我的阿茴知道喜欢人了,多好啊。可是怎么会是裴徊光呢?啊?怎么会是裴徊光呢?”沈元宏去问沈霆,也在问自己。他已经问了无数次。——怎么就是裴徊光呢?只要是他的阿茴喜欢的人,不管是家贫的还是相丑的,哪怕是她身边那两个奇形怪状的内侍,只要她喜欢。可是,怎么就是裴徊光呢?“罢了,罢了。”沈元宏弯下腰,努力捡起脚边的拐杖,支撑着用力站起身,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沈霆望着父亲逐渐走远的苍老背影,心下不忍。他垂下头,闭上眼睛。不久后,沈霆觉察到了异动。他皱皱眉,猛地抬起头,望向远处的裴徊光。他怎么来了?沈霆一下子站起身,遥遥盯着裴徊光的一举一动。沈元宏手里拄着拐杖,低着头,浑浑噩噩地一瘸一拐往前走。就连裴徊光迎面朝他走来,他都浑然不觉。一直待裴徊光站在他面前,挡了他的路,他还以为是什么家仆。他皱着眉抬起头,看向这个挡路的家仆。沈元宏发现自己的视线里是一身红衣。太后孝期,谁人会穿一身红?沈元宏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的视线里慢慢出现裴徊光的脸。“你!”沈元宏呆怔片刻,向后退了一步。他紧紧抿着唇,腮线紧绷着。他握着拐杖的手用尽了全力一般,苍老的肌皮上凸着青筋。沈元宏长长舒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着牙发问:“掌印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裴徊光半垂着眼,慢悠悠开口:“阿茴睡着了。小婿左右无事,过来看望岳丈大人。”沈元宏紧紧抓着拐杖的手强烈地颤了颤,教养让他不要骂得太难听:“草民没有您这样了不得的小婿!掌印还是莫要乱喊岳丈!你……”“沈元宏。”裴徊光打断沈元宏的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咱家这女婿,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你、你、你……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沈霆大步追过来,站在父亲身侧,望向裴徊光:“家父年迈,掌印有什么事情尽可与我说。”裴徊光没立刻接话,而是将手中的折扇慢慢展开。沈家父子视线不由下移,落在扇面上,看着上面的题诗——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