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莫惊春在一个夜里,见到了许尚德。如今的许尚德和他记忆里完全不同,他的手腕脚踝都扣着铁链,脖子也挂着枷板,整个人笔挺地坐在墙角,是半点都歇息不得。倒不是牢头故意折磨他,只是重大犯人一贯是如此。再有更严峻些的,还要被扣在铁床上,便是为了防止罪犯在审案前落跑。许尚德头发微许花白,凌乱的胡子搭在枷板上,甚至还有些污痕脏物,双眼无神地看着牢门口,在看到莫惊春进来时,那双眸子才逐渐清醒过来,“……子卿?”他略动了动膝盖,低低笑道:“我倒是没想过,会是你。”莫惊春没穿朝服,而是穿着平日他最喜欢的衣袍。他的习惯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过,偏爱比较素色的衣裳。他站在昏暗的牢房内,月光从窄小的窗户挤了进来,正照在他身上。处于此间中,似珠玉在瓦石间。莫惊春席地而坐,视污浊于无物,淡淡地说道:“我也没想到我会来。”许尚德能在当年成为状元,手底下是有真章的。他还未中进士,就被林御史看中,将女儿嫁给了他。不到五年内,便夺得了状元之名,在翰林院入读一年,又被外放做官,一步步在十来年间成为一方刺史,这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他是平庸。世事变迁,莫惊春原不想与他碰面,只是任务如此,来都来了,想问的话,自然不会只藏在心中。“敖之兄,当年入翰林院,您站在院门前曾与我辈说过,为官实为民,若是无法为民做主,无法在其位谋其政,不如自己吊死在书院前,以偿夫子多年教诲。虽然此等不过玩闹之句,可子卿一直记在心中……不过十来年,一切便都不同了吗?”莫惊春淡淡说道。许尚德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子卿,你从来,都是我们中最是天真,也最是纯厚的那一个。我都忘了的事情,你怎么还记得?”莫惊春:“你没忘。”他的视线幽幽地注视着许尚德,“你撒谎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爱动你的右膝盖,你没听到这不断的铁锁声吗?”很轻,但是一下,一下,持续不断。许尚德沉默。他看着莫惊春的眼神透着古怪,又像是长久的感慨。“人是会变的。”许尚德低低说道,“为官十二载,总觉得什么都看透了。从前考中了状元,就觉得得意非凡,可实际上到了官场,三年一个的状元,甚都不是。”他的岳父,他的妻子,他的官途,他的未来……这一切推着许尚德在走,以至于今日他究竟走在哪里,自己都看不清楚。“子卿,听我一句劝,你现在便离开。”许尚德的精神头颓废下去,像是又老了几岁,“有些事情,与你无关。”莫惊春:“有什么事情,是比皇家手足谋反叛乱还要严重?”许尚德猛地看向莫惊春。莫惊春平静地说道:“不必这么看我。在你之前,四皇子,五皇子,还有贤太妃,都已经被贬为庶人,除国姓,然后赐了毒酒自裁。尽管这几位是特事特办,才会有这样的速度,可是你从年前冬日被押解回京师,却一直活到现在,岂不奇怪?”就算是再大的案子,查上半年,再加上原先在当地的时间,不说水落石出,至少也该步入尾声。可是京城里就像是已经忘记许尚德,也忘记私盐案一般。而许尚德在看到莫惊春那一刻说的话,“我倒是没想过,会是你。”“你会来”跟“会是你”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许尚德在下意识的话里,说的是“会是你”,那便说明,他其实一直在等。等谁?莫惊春的眼睛亮得惊人,“你在等的,是陛下。”能够让这件案子压下,能够让从犯里最是罪孽深重的许尚德一直活着的……还能是谁呢?自然只有正始帝。“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许尚德身上还瞒着别的事情。许尚德笑着叹息,“子卿,知道太多,与你可没有半点好处。”这是许尚德的第二次规劝。莫惊春默默地看着许尚德,好半晌,他慢慢地说道:“敖之兄,子卿记得,你的妻子乃是林御史之女。而林御史,出身自颍川林氏。”是个豪横的世家。许尚德猛地看向莫惊春。莫惊春露出个淡淡的微笑,“看来,陛下打击焦氏的事情,不满的,不仅仅是焦氏。”许尚德看着莫惊春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好笑地说道:“子卿,我现在倒是觉得有点奇怪……以你的聪慧,怎么如今,还是个小小的宗正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