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春城爱茶,茶道曾是每位郎君必习的修艺,但很难将之与赌命拼杀,驰骋沙场的武将联系在一起。也许是杜梨的沉稳安宁给了他勇气,湖中月下,酒意一烘,这么久以来,晏兮第一次认真地去想晏莫沧的事。他不知道晏莫沧对他是什么感情。是爱吗?若是爱他,为什么要在青羊谷放开他的手?若是爱他,为什么明知九死一生,还纵容它偷取鷇印?但若是厌恶他,又何必在最后的最后,竭力送他出城?晏兮也不知道自己对晏莫沧是什么感情。血脉相连,他跟着晏莫沧长大,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晏莫沧虽然又浑又抠门,要说他对晏三白毫无照顾,也是不对的。再小一点的时候,晏兮对晏莫沧也有过对兄长的孺慕之情,晏莫沧那双抚摸过无数器械的手,也曾经逗过他抱过他。在性命生死关头,要牺牲自己让别人活命,这是很难的,很少人可以做到,所以晏莫沧选择了自己活,这才是正常人的做法。天锻兵番原本就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晏兮想得开,但说不怨恨,不愤怒,他是做不到的。那时的他还太小太笨,不知道如何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离开这个让他恨恨不已,又血脉相连的兄长。他就这样不甘忿懑地活着,直到那日鷇印之变,晏莫沧死了,燃魂祭骨,他看着晏莫沧一点一点地消失,自己仿佛也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死亡。他脸上是克制的茫然,明明五官已是哭态,他伸手去摸,却摸不到泪水。极端之下,他抽离了痛苦,也抽离了自己。晏兮知道,他们兄弟二人都不是什么好饼,晏莫沧的死是自食恶果。但是若不是他那日偷取鷇印,截杀南钟意,晏莫沧也许就能保存这份秘密,最后吃莲子噎死在槐阳江,或是淡看风铃死在鳩藏斋,救人而死,这种死法一点都不适合他。要恨就恨入骨髓,晏兮的感情浓烈且饱满,但是晏莫沧最后的相救,让晏兮满腔的恨意中存了一丝愧疚,他一直供着这份愧疚,长夜寂寂无处消化,杀人祭魂,填补黑洞般的悲凉,和晏莫沧一样,他也不肯欠的。晏莫沧长我养我,拊我畜我,嫌我恶我,最后的最后,晏莫沧却救了我,要我活下去。就像晏兮看不穿捉摸不定的晏莫沧一样,别人也看不清诡谲至极的凶王三白。彼时的晏三白满身被罪业的棘蔓牢牢缚住,明明感受不到世间的好,却固执地在此间挣扎。那个人如刀锋般清冽,可又柔软无暇,他伸出了手,扒开了荆棘,刨开了泥淖,一点一点地把晏三白拉了出来,从此晏三白不再是晏三白,他变成了晏兮,四时景好,岁华晏兮。那人原本是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的露陌仙君,在九天之上无忧无虑地书写他本该快意傲然的人生,现在却在狭小的船舱里为晏兮温酒烤衣服,他要是还不知好歹,被不值得的情绪困扰,对得起那人披荆斩棘,摒弃前嫌接受他的厚重勇气吗?壶中水沸,杜梨浇水沏茶,自得其乐。他一袭白衣轻巧,低眉浅笑,独一份的干净沉稳,融在茶水里,足以化开千千结。晏莫沧说的没错,这本是爱与欲望求而不得的世间,晏莫沧虽然活得不久,但上天是厚爱他的,他短暂的一生极其闪耀,以另一种方式得偿所愿。晏兮倚在乌蓬旁,半掀帘子看着杜梨,回首往事,他有些释然了,他不想那么恨晏莫沧了,太无聊了,但是要他原谅晏莫沧也是不可能的,他睚眦必报,没那么心胸开阔,只是没那么耿耿于怀了而已。一阵风吹来,船儿摇摆的幅度大了些,吹落树梢上的水珠,打得得乌蓬哒哒哒响了几声。船舱中,杜梨专注于茶道,他动作舒展,小小的茶案上亦能展现巍峨的山峦,千军万马与百花朗月。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万里禅关璨然破,一瞬间的体悟,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灭了,这种感觉很奇妙,许多人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体验,一直困扰晏兮的结,在今天忽然松了一些,以如此平静的方式。一餐一饭,一节一日,杜梨在这样流水般琐碎日子里,灵力非但没有退步,反而日益精进了,如此茶案,方丈之地,他亦能容山纳水,臻入化境。晏兮掀帘进入船舱,杜梨不知道他刚才完成了怎样的新生和覆灭,一边以滚水沏茶,一边笑着打趣:“此地不俗,垂钓弄月,星梦压河,我竟不知你眼光这样好,选得如此妙境。”“我眼光好,不光会选地方”晏兮盘腿坐下,拿起旁边一只小剪子,剪了剪烛花,暖光下,他笑眯眯地看着杜梨:“我还会选人呢,否则怎么得这样一个仙姿风华的好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