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惊了惊,又把声音抑低些,“那我们寻个什么由头去呢?”“去看箫娘啊,她往我们家里走动了这么久,我与她要好,去瞧瞧她,总不为过。只是不要告诉家里,就说咱们在外头包了船玩耍。”议定了,便携家丁丫头浩浩荡荡上车归家。正缝二更天,人群也随虞家的马车稍散一些。三更又少一半,来处灯火依旧,只是人烟清瘦。箫娘便也同席泠归家。一路上好些邻舍,赶着时候巴结席泠,就争相围上来夸赞箫娘。掣着她的袖口说好、望着珠翠说好、连她不惊人的相貌也说成是天仙下凡的料。箫娘高兴得要不得,在巷子里不断向邻舍道别。喧嚣里响着清晰的开门阖门声,匆匆掩在头顶乱炸的焰火里。红的蓝的光闪一闪,照亮了自家院墙底下站着的一个人影。箫娘正觉眼熟,那个影就轻轻喊了声,气息有些不稳,“箫娘。”后头又跟一声,沉敛许多,“席翁。”是仇九晋,席泠松开箫娘的手,与他相互作揖。仇九晋未打灯笼,瞧不清他的脸,倏然天上的焰火又一照,席泠才看清他欲语还休的眼色。花好月圆夜,他总不是来寻席泠说公事的。于是席泠笑一笑,把灯笼递给箫娘,“你们说话,我先进院。”直到他进去轻阖了院门,又一阵,仇九晋还没开口。箫娘举高了圆圆的白绢灯笼,在墙根底下照他的脸。他的脸也是白的,像院墙上那种蒙了灰的白,寥落而陈旧。那微微黄的一点光将仇九晋照得有些不自在,他把脸偏着让了让,讪笑无声。来前像装着满腹的话要与她说,真见着了,又乱糟糟的,不知从何说起。过去太遥远,积攒的思念太缭乱,无论拣哪一头说起,都有些没头绪,胸闷气短。还是箫娘眨眨水汪汪的眼,先开的口,“阿九,大晚上你是来寻我?有哪样事情?”她起了头,仇九晋就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见你年后也不曾往家去拜礼,就来瞧瞧你是不是有什么烦难事绊住了脚。”箫娘也不好讲是他家恐要出事,席泠不许她去。便随口扯了个慌,“隔壁何家的奶奶病了,我时常去瞧她,有些不得闲。软玉前几日倒是来瞧过我了,我们说了半日话。她回去,没同你说起?”“说起过。”他的声音有些轻飘,好像随着潺潺的溪飘摇远去了。但一个陡然间,又兜转回来,“可我仍有些不放心,就想亲自来瞧瞧你。”打从箫娘离了听松园,同一个南京城,甚至好几回往仇家去,或近或远的距离,他们都没再见过。不知是刻意还是偶然,想见的人,千万里也能遇见,不相干的人,总难重逢。但今夜箫娘不能回避,他是刻意来见她的。他平静地站在面前,夜色里藏的眼睛,箫娘总觉不那么平静。她忽然有些亏心,好像他们共渡湍流,还没涉岸,她先残忍地丢下他跑了。她不知道该说自己过得好或不好,怕好了,他会心酸;怕不好,他又忧心。总之,转来转去,好不好,都是她亏欠了他。她把背靠在院墙,明月下,墙头坠落零星杏花。冬去春来,他还在等她的回答。她避不过去,就笑了笑,如实相告,“我倒好,虽然还在这破院子里住着,不过不像你那回来。如今门窗都新换了,不透风,吃穿也一概都是好的。”说到此节,她的声音渐渐恬静下来,“这日子算不得大富大贵,可总比从前与人为奴要好得多。”言讫,她惊觉这话有些不好听,恐他误会这是在指责他与过去的那些事,便偷窥他的脸色。看也看不见,月色太淡,烛火太弱,夜太晦暗。只听见他的声音,透着轻飘飘的笑,由衷的,“追根究底,你不是奴婢,你一向是个不受拘束的人。”黄的烛光染在她的裙角,再往上,仇九晋也看不清她。可他很想再看一看她,便朝前迈近一步,也仍是看不清。他对这黑夜,有着对命运相同的无力感。旋即他想起很多他们过去的欢声笑语,他只好从浩瀚的回忆里,截取她过去的模样,来面对眼前的物是人非。他也想起她从听松园抽身前一夜说的那些话。关于她说他也已不再爱她那一句,他现在有了答案。他怎么可能不爱她呢,倘或不爱,也不会千回百转地寻她,寻到了,再放开,放开了,又兜兜转转打探她的消息。但他很明白,就算他一生的光阴都凝结在爱她的岁月里,却在她心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无可奈何大约就是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犯不着做,任何言行都是多余的。所以他只是笑着点点头,望一眼头上悬着的苍凉的月亮,“听见你好,我就放心了。我走了,你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