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齐备了,这头箫娘就被请到虞家。她只好装得不晓得一星半点,仍旧如往前一般,穿件灰鼠镶滚桃粉绸子掩襟长袄,莺色的裙,头上并头戴两支小小的绢堆的海棠花,打扮得伶伶俐俐,登入露浓闺房。一连多番未见,露浓瞧她比前些时似添了几分光彩,那一种漫漫的恬静安稳,从底下细小的血管里直透到脸上来。她不由浮想,这种静怡的幸福是谁给她的?不免想到席泠,心里便涌出些酸意,招呼着箫娘榻上坐,“嫂子这些日在家忙什么呢?”“我还能有什么忙,转来转去,也就是些琐碎事情。”露浓莞尔沉默,稍刻声音放得细细低低的,“泠官人近日忙?”“啊、忙。”箫娘呷了口茶,见她把脸半垂下去,羞赧里带着两分失意。她头一回觉得在她跟前直起腰来,得了意,便生出两分女人间的体谅与善意,“他忙衙门里的事情,这时节,刚落停了秋税,又要赶着摧收火耗银子,一日在除了夜里睡觉,拢共坐不住两个时辰的。”露浓一心怕席泠是无意与她家攀交,不肯来。眼下听他果然是忙得抽不开身,心下松了几分。款叙几句,露浓引着箫娘往老太太屋里去拜见,“今日请嫂子来,是为我家祖母。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素日吃斋念佛,总存着一片好心,又清闲不下来。家中子弟不多,老太太坐不住,上回自见了你,总说投缘,这些时,一头热地竟操心起你的婚事来。”已至场院中,箫娘乔张致地惊作一跳,“我的婚事?!”露浓料她要惊,忙把她胳膊亲亲热热地挽着,“我晓得嫂子必然吓一跳。我常里也劝过她老人家,乌嫂虽与我们要好,到底不是我们家的人,不好管她的事。可老人家却说这是作喜的事情,你年轻媳妇,或是臊,或是无父母,不好打算。老人家与你投缘,偏要替你打算。嫂子与我要好,一会进去,好歹看着我,别拂她老人家的脸皮,老人家一派好心叫嫂子烦嫌,还不知如何伤心呢。”好么,好话都叫她们说尽了,箫娘再推,就有些不知好知歹了。她暗里翻尽白眼,面上却和善,“我是哪个名号上的人?老太太为我操着这份心,我就是心里不情愿,也断不会使老人家伤心。姑娘放心,一会我只管应了,下来再推就是。”只怕她应下,就难推了。露浓也拨着把算盘,请她进屋。老太太正在帘拢掩映的窗户前喂一直巧嘴鹦哥。那鹦哥通身嫩鹅黄的颜色,唯头顶一撮红毛,俏皮伶俐地在杆上跳,“姑娘来了、姑娘来了、姑娘来了。”老太太朝门下望来,笑着叫丫头搀扶着往榻上去,“算一算,乌嫂好些日不往我家中来了。苦得老婆子跟前没个说话的人,闷得无趣,叫家下人买了个鹦哥说说话。乌嫂不要笑话我老婆子啊。”箫娘分外有眼力见,一径迎上去,帮着搀老人家落座,“哪个不长眼的敢笑话您?老太太闲着无趣,预备着车马,带着家下人,往南京城里逛逛去,或是去游湖,或是观里去打醮,哪处您老人家耍不得?”“快搬凳子来乌嫂坐。”老太太吩咐完,朝箫娘摆摆袖,“走不动了,外头热热闹闹繁琐一场,出去也走不得几步。家下人还要抱怨:‘轰轰烈烈把我们底下人累一遭,又走不得,何苦来?’不要去讨这个嫌的好。”就着这“闲不住”的话头笑说一阵,接连老太太便带出话锋,拿指头笑着将箫娘点一点,“在家也不是总嫌,眼下我就替你办了桩好事情!”箫娘睇一眼榻那头的露浓,笑着转来问:“哎唷,我的事情还敢叫劳烦老太太?老太太的天恩,只怕我享不起呢!”“别的不说,这个就该你享得!前些时,我闲下来,也想着做几件好事。后头想起你来,你寡妇失业的,倘若年纪大些也就罢了,不去说它,可你偏又年轻。不是我多话,二十来虽的媳妇,真冷冷清清过一世,哪里过得去?女人呐,拢共就那十几二十年的好日子,花骨朵似的,未必凄凄地等着它去败?”说着,老太太自行笑着点头,“如今算来,你是有泠官人那个指望。可你细想想,他到底是个年轻男人,难不成一辈子不娶妻?他娶了妻,你又算不得他正经的老娘,叫媳妇如何看待你?人家两口亲亲热热的是一家,你算哪门子的事?遇见贤德的,把你当个不近不远的长辈,场面上过着;不好的,还论你是长辈?只怕还想你与泠官人两个年轻男女一处住这些年,妄猜你们底下有些什么事情呢!还不如清清静静过自家的日子去,我是一派好心为你,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