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在想,她的姑母戚明贞死的那天,她也是这样一副模样吗?满眼是泪,无助又可怜。却只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他,没有任何人。“我不明白。”她的声音忽然落在他耳畔,哽咽声重。他稍稍直起身,便望见她那一双沾满潮湿水雾的眼睛,他听见她说,“我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了。”戚寸心又去看那道大开的门,她看不到里面躺着的小九,眼泪却汹涌得厉害,“如果是太平盛世,他们一家就不会千里迢迢迁去丰城,如果是太平盛世,他也不会才十五岁就被迫上了绥离的战场……”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如果是太平盛世,我的姑母,还有小九都不会这样死在我的面前。”战争害人。害的是一个十五岁少年单纯天真的心境,害的是他无端背负起两条人命之后,从此由人化鬼,行尸走肉。“伊赫人一定要这样吗?肆意践踏汉人的性命便能彰显他们伊赫人的血统高贵?”她浑身冷得彻骨,这半生以来,她从未如此直观地看清北魏与南黎之间从战场到朝堂的血腥硝烟,满地枯骨。小九,只是这云波诡谲的乱世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尘。从东陵的雨夜,到这月童此时此间的雨夜。她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姑母,唯一的小九。“戚寸心。”谢缈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他。淋漓雨幕之间,灯火的光影暗淡,他的面庞透着一种苍白的冷感,“记得你曾同我说什么吗?你要跟我在一起,要跟我一起等到伊赫蛮夷被赶出中原的那一天。”是那个时候,在她决心要入九重楼的时候。戚寸心望着他,隔了片刻才迟钝地点头。“等是没有用的,”他用指腹抹了一下她的脸颊,嗓音清泠,“蛮夷刀兵向我,我必还之以刀兵,如果我说,我会让你看到那一日,你信我吗?”戚寸心睫毛动了一下,眼泪随之跌出眼眶,她抿紧嘴唇,无声点头。眼下的这个南黎,纵有许多人仍将仙翁江以北的半壁江山放在心底,可三十多年来,朝堂之上你来我往,硝烟弥漫,消耗的,不过是南北两边的汉人百姓心头的希望,而为官者,多的是盯着自己眼前的那一亩三分地,少的是睁开眼睛去看仙翁江那一面比南黎更甚的汉家疾苦。所幸的是,还有如裴寄清这样半生都在为收复失地而殚精竭虑的人,更有谢缈,他能活着从北魏回来,靠的便是一颗亡魏之心。然而失地未收,蛮夷的刀兵指向南黎,而南黎的云波诡谲之下暗藏的杀机也从未停止袭向他。他要从眼前的永夜里开辟出一条道来,必是鲜血铺就,刀山火海,若走错一步,便要万劫不复。“我相信你会的。”她失神地望着那道门,忽然开口。夸父逐日,为逐朝阳而死,而她要站在他的身边,她要永远这样坚定,永远记得死在东陵的姑母,死在这里的小九。院子里站满了人,但他们都如丹玉与徐允嘉一样,静静地立在后头,淋着雨,垂着头。夜幕漆黑,冷雨淅沥,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的,灯影忽明忽暗。她神情恍惚,像个不知来处的游魂。谢缈不言,手指摸了摸她湿润的鬓发,又再度无声地将她抱进怀里。日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坐在门槛的小姑娘面容稚嫩,这长巷寂静无声,她捧着脸盯着巷子尽头看了会儿,又去看一旁那一棵枝叶稀疏的歪脖子树。轻快的脚步声近了,她一回头,那小少年的面容在他身后炽盛的日光里令人看不真切,直到他走近。满是稚气的面庞上挂着热切的笑,他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递到她的面前,“你还没吃饭吧?给。”小姑娘愣愣地望着他,片刻又去看他捧到她面前的那碗面,上面盖了一颗形状极好颜色鲜亮的荷包蛋,绿色的葱花洒在上面,汤是晶莹剔透的。“这是我自己做的,我的手艺我爹都说好呢。”他一点儿也不认生,热情得很,一屁股就在她旁边坐下来了,“你也尝尝看啊。”她闷闷的,一点儿也不爱讲话,在这里住了小半月,巷子里的小孩儿也都不同她玩儿。只有他一个人总是来和她说话,如今还送来一碗面给她。“你叫什么名字?”小少年坐在门槛上看着低头吃面的小姑娘,一手撑着下巴问她。“戚寸心。”她喝了口面汤,声音细弱。“你这名字真有趣。”他闻声便笑,“蛇的七寸,人的心脏,都关乎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