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从那没皮没肉的脸上开始,一直落到胸前处断裂的骨架:“是死得挺丑的。”半晌后,周启尊才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又说:“这副德行,哪能看出是雷东阳。”“东阳家里没什么人,他母亲年纪也不小了,路程远,等不了她过来,我们这边火化完了,准备给送他回家。”刘检说。两人在冷库里站了有一会儿了,这阵手脚都有些发凉。雷东阳被周启尊推回去,躺回箱子里锁好。周启尊搓搓脸:“那我送他吧。你跟上头打报告说一声。”“嗯?”刘检愣了下。“我记得东阳老家是公主岭,吉林,离我近。”周启尊说,“我再呆两天,要是还找不到小怿,我就先回去了。”见了雷东阳的骨头架子,周启尊的心思忽然透亮了。不是他认怂要往后退,如果这里头真的有邪祟作扣,那在哪都会找上他。刘检他们是无辜的,可妖魔鬼怪害人不长眼,能不牵连,还是别牵连。他用不着为了一点线索,拉别人一起冒险。要死要活,他自己就够了。刘检皱起眉:“周儿,你”刘检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警局的电话突然来了。刘检跨出一步,接通电话。“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刘检挂了电话,朝周启尊叹气,“局里有事,我们走吧。”“你先走吧。”周启尊笑了笑,“你回警局,我回旅店,我们也不顺路,你先走吧。”“”刘检没墨迹,“行,那我们电话联系。”。刘检走后,周启尊又在冷库里呆了会儿。眼瞅那一个个小铁门,四方四正,有的里头还空着,有的里头装着人。装着雷东阳那样的,还有各种各样别样的,装着他们丑陋的死相,装着他们无处知晓的人生。生命的结局,原来就是个箱子,盒子,棺材。那一丢的小地方,竟然足够装下活过的岁月。。直到手脚都冻木了,周启尊才从冰库出去。门外休息室里坐着今天值班的大叔,听见周启尊的脚步声,大叔抬头从玻璃窗口望了他一眼,喊他:“哎,小伙子。”这大叔个子不高,但走路却风火,走得朝气蓬勃的,特别用力。他两步迈出去,连腰带屁股都跟着晃。大叔有五六十岁,嗓音还挺嘹亮,热情招呼道:“呆那么久冷吧?进来,喝杯热茶。”周启尊顿了顿,转身进去了:“叔,你自己值班?”“嗯呢,这破地儿,还找人给我作伴呢?”大叔笑了笑,去桌边,弯腰给周启尊倒了杯热茶,“刚泡的,茉莉花茶。”“谢谢叔。”周启尊接过来,喝了两口。“你和小刘一起来的,里头有熟人?”大叔随口问。“嗯,以前当兵时候的战友。”周启尊说。大叔点了点头,什么都没再多讲。在这种地方上班,日里夜里的,他见多了。所有五花八门的悲伤他全用老花眼看过。跪在地上骂天谇地的父母,站在角落里泣不成声的爱人……歇斯底里的,恍惚无神的,激烈的,冰冷的,恨不得全世界阴暗下来,还有安安静静,像空气一般的……每一份悲伤,都有它特别的气味,它们的味道独一无二,很专注,很顽固,永远拒绝被打扰,拒绝所有疑问和友善的道理。以至于悲伤面前,一切言语都是空费,暖不过褴褛,寒酸荒谬。于是,懂“悲伤”,和它们常常碰头的人,便丢了片语累牍——大叔只选择递一杯热茶,暖暖伤心人的胃口。。“能抽烟吗?”周启尊喝完了一杯茶,问大叔。“窗口有烟灰缸,抽吧。”大叔指了指对面的窗台。周启尊点了下头,从兜里摸出一根烟,走到窗口点上。窗台上的烟灰缸很干净,仿佛没有用过。周启尊扭头看了一眼,大叔桌子上没见到烟。周启尊猜,这大叔很可能是不会抽烟的。所以,周启尊将窗户拉开了个小小的缝,他对着窗缝,一口一口嘬烟。夕阳了,白色的大理石窗台被染得橘红橘红的,还晕着点儿粉色,光鲜得明艳又柔软。周启尊掐灭烟头,手指在那坠落窗台的夕阳上蹭了蹭。“叔,冷吗?我想把窗户开大点儿。”周启尊喊了声。“你开吧。”大叔在后头答应。周启尊给半扇窗户全拉开了,他给脑袋伸出窗外,狠狠吸了口空气。肺子好像被洗透了一样,微微有些发疼。耳边撩过一阵细嫩的风。这阵小风软趴趴的,仿佛是孤立的,无比柔弱,和那伟大温暖的夕阳无关,没有沾染半分。它脆弱冰凉,让周启尊想起了冰库里腾空的一缕白色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