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德内疚不已,上前拥住他:“我哪是怕你?你是个真正的将领,戍边平叛,值得敬仰……”李在德语无伦次,忽而低声笑,“你不晓得,京中说书讲你的故事,虽然改名换姓但一听就知道是你,大家都爱听倜傥不羁的少年将军偶遇侯府千金得到公主下嫁什麽的……”
邬双樨用鼻音懒洋洋笑一声:“你听这麽多?不吃醋?”
李在德用手指挠挠脸:“我主要是听……你十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邬双樨笑得更大声,李在德认真地搂着他:“我当然知道都是夸张,你的军功威名都是你自己拼杀出来的,很不容易。”
邬双樨把脸埋进李在德颈窝,笑得声音发闷。李在德突然着急:“小广东还是个孩子,万一他说出去怎麽办?你快走,你怎麽回大连卫?”
邬双樨笑够了,揩揩眼角,大马金刀坐到床上:“说吧,就算说出去,能把我怎麽样。”
李在德看他表情温和平静,不像是开玩笑,更加着急:“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邬双樨神色泛上疲倦:“傻狍子,我实在是……有些累。”
李在德反应过来,邬双樨渡海而来,应该是很久没合眼,心里痛得乱了套:“那,那那你先歇会儿,我出去弄点热水。”
李在德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官驿住宿条件也就一般,李在德住的是单间,巡检队其他人住的是大间,离得还挺远,密密麻麻一排门。李在德去竈上烧热水,撞见小福建提着铜壶正要离开。小福建跟李在德打招呼:“李巡检。”
李在德观察他神色如常,宣幼清难道什麽都没说?李在德清清嗓子:“小广东呢?”
小福建乐呵呵:“收拾东西,他这一路买了可不少。咱们什麽时候回京?”
李在德点头:“检修完这一部分火器就走。”
小福建提着大铜壶一走,李在德出口气,把自己的壶坐上火。他盯着竈中的火。那火旺,扑面的热气燎他,想把他烧着,他却看不清,只有一团焰色云雾。
要不要叮嘱小广东不要把邬双樨的事说出去?怎麽跟小广东解释邬双樨是谁?李在德不会编话,他担心自己越编越漏子越多,现在不说还好,万一扯出邬双樨是辽东关宁军游击将军,那麻烦就大了。自己能不能保小将军?说摄政王是他堂哥,那是王都事善意,他跟摄政王同一个祖可不是同一个宗,差远了。不过当年二十四王里,燕王和周王感情确实挺好的,就是现在隔了七代了,这还扯不扯得上……李在德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也是有私心的,无论如何,邬双樨不能出事,他偷偷渡海是为了看自己,自己是起因。说起来自己好像是评书里的祸水了诶……
李在德头痛,抱头蹲着。
伊特格勒。格日勒图。王修脑子在这两个名字上面打转,他自己也有点莫名,为什麽?先帝当太子时尚未监国,领鸿胪寺在礼部历练。礼部。分掌诸蕃朝贡,授敕印封诸蕃保塞卫国之功……
王修连夜坐马车去礼部翻架阁库,翻了半天又去兵部翻案牍库。礼部兵部的照磨和管勾陪着他灰头土脸翻老档:“王都事,您找什麽?”
“奴儿干都司答答失里群牧监的监正乌恩奇这个人及子孙所有底簿,全给我调出来。”
兵部先调出来太祖年间老档,乌恩奇忠勇可嘉从北京去辽东代天子牧马。乌恩奇四代孙,六代孙皆受过二等首功封赏。王修心思一转,“首功四等,迆北为大,辽东次之”,底簿上语焉不详,但乌恩奇的子孙应该是镇压过辽东什麽叛乱。大晏军制,军对外,卫对内,答答失里卫所可能不是专门牧马那麽简单的。礼部找出乌恩奇四代孙和六代孙受封赏的敕令,“二等首功”,对得上。七代孙后答答失里卫所失陷,逐渐南迁。九代孙乌力吉也受过二等首功封赏,但所有的封赏全都寥寥数字,没有明说。
乌力吉两个孩子,长子早夭,次子现在是广宁卫的旗总。
王修在旧纸张的霉味儿里思绪运转,总是想着老李告诉过他,先帝建立过什麽……暗卫所。
王修一激灵,他好像摸到了一个经年久远的秘密的,边缘。
李奉恕一早在家观察两把铳。一把奢华到极致,另一把朴拙简练。他觉得有趣,泰西人品位实在不敢茍同,花的绿的金的银的一股脑儿招呼,总让人第一眼觉得华而不实。事实上,泰西火铳三个眼。要不是李在德争气,大晏连单眼的火药后装铳都没有。李奉恕满脑子都是李在德站在宗人府牢狱的栅栏后面哭的样子:
你李奉恕是千古罪人,我李在德也是千古罪人。
李奉恕两只手掂着两把火铳,不得不承认,于火器,大晏隐隐要落后。如果没有“德铳”,千百年后人读史书读到他李奉恕,是不是真的千古罪人?
李奉恕冷汗涔涔。
王修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殿下,我想要开先帝的黄册库。”
李奉恕被王修的称呼激起一阵鸡皮:“你……还用问我?”
王修一宿没睡,毫无倦容,面色严肃:“这种机密事情,当然要请示摄政王,我并不能擅自做主。”
李奉恕捏鼻梁:“你随意。……回来!”
王修着急去翻底簿,不耐烦:“还什麽事儿?”
李奉恕哭笑不得:“你过来,看两把铳,看出什麽来没有?”
王修一看曾芝龙那把三眼火铳,冷笑:“泰西人的品位,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金玉其外’啊。”
李奉恕敲桌子:“你的火铳火药压根没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