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谢清呈走后,曾经摇摇欲坠,而后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坚持着想要回到正常的社会群体中,他很久都没有再伤害过自己,他努力克制着情绪,那把他曾经贴在手腕上的美工刀,被他丢弃在旧时光里。只因谢清呈曾经问过他,小鬼,你不疼吗……你……不疼吗……是从那时候开始埋下了仰慕的种子吗?他是不仅仅爱着谢清呈的身体,也爱上了那个人的魂灵吗?那个人的魂灵是怎样的……他之前只是听了入耳,却没有完全入心。此时此刻,贺予呼吸沉重,手腕上曾经仿照谢清呈刺下的文身,好像在这一刻化作了引路的黑色丝带,指引着他不断往前走……他跟着丝带往前走。丝带飘零,大雾散去,前面是谢清呈的身影,贺予在这一刻看的比谁都清楚。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少年终于试着与男人共情,他终于在自己的心里寻到了谢清呈的背影……他看到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给了他信念,给了他帮助,给了他全部沾着血的战胜精神埃博拉症的经验的人。他看到那个人压抑着痛苦,冷静地,无情地,决绝地说:“一个精神病病人的命,哪里比得上一个医生重要。”是两面三刀吗?不。不是的。贺予已然明白,那是最刻骨的绝望。最深的愧疚。贺予终于知道,那个曾在会所让他恨的那么深的谢清呈,其实是在问秦慈岩——老师,我的命哪儿有你的命重要。他仿佛听到谢清呈在说——我就是个病人。我就是你从血泊中拼凑回来的一具尸体。你是国士无双,是杏林圣手,你有妻子,有女儿,你有未竟的著述,你有未完的梦想。你为什么要和那些人说,出了事要先找你呢?你为什么要挡在我的面前呢?贺予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能看到了……他以第三人的视角,看到老人望着谢清呈,看到老人不说话,笑眯眯地,像过去每一次看到谢清呈发出疑问和困惑时一样,无声地,宽容地看着他。贺予想起在摄影棚水库里,谢清呈曾经对他说过,那老头子越来越年迈,心肠越来越软,脾气越来越好了。如果不是易北海的刀刺向了他的血肉,他本该与妻子安度晚年,而谢清呈可以在探访他的时候给他带一束百合花,插在书房的藤编篮子里。可是后来,谢清呈连在老人坟前献上一束花的资格都不再有。谢清呈遥遥地望着他的碑,都要被师弟师妹们赶走。但是贺予知道,他没有后悔过。——这才是谢清呈的魂灵。当男人机械地吐诉那些砭人肌骨的句子时,他是在把自己往深渊里推。他痛恨那些绑架着医生要求他们去为病人赴死的所谓的弱者,他担忧那些天真的,莽撞的,过于善良的师弟师妹们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或者说,他们不敢讲一句“医生能不能受到保护,因为医生的命也是命,医生也是人,也有家,有妻子孩子,是女儿是母亲。能不能不要赞扬着我们,却逼着我们要用鲜血来对得起这份赞扬。”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所以他把自己的名誉牺牲,把自己的事业埋葬。——这才是谢清呈的魂灵。他付出了代价,像秦慈岩保护他一样,保护了后面那些穿着白衣,疲惫的,忙碌的,充满热忱的,怀揣理想的人们。一直以来,贺予都以为谢清呈是厌憎病人,是害怕病人。但他厌憎的,其实是他自己。贺予竟不知自己一直尊重着精神病患者,保护着那些在心理和生理上都备受折磨的人,而谢清呈亦是其中之一。是离他最近的那一个。——这,才是谢清呈的魂灵。喜欢吗……喜欢吗……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这样的魂……胸口中那头巨兽有了名字,正疯狂地在心腔里盘旋。他仿佛借着这头异兽的眼,俯瞰到了当时那个在医院里横眉冷对千夫指的男人,看到那个男人与秦慈岩透明的灵魂遥相对望着,他们周围是漂浮着的古老的水精灵,从布鲁克林的岁月里,泅到如今。然后秦慈岩转过身,老人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慢慢地走了,背影从年迈者的蹒跚,到壮年的从容,最后到了青年时期,一个年轻的留美求学者,胳膊下夹着一叠厚厚的书,他笑着看着漫天飞舞的水精灵,最后回过头,朝追不上他的谢清呈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小谢,我救你,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因为我知道你会做我要做的事情,你活着,就是我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