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三十天,他大概有二十九天都当她死了一样不闻不问,某一天他注意到她还活着,就把她揍到半死,然后又扔在那儿不闻不问。龚尚林终于体会到了做柳承宗的敌人是什么感觉,你根本不要妄想与之讲理、争执、分辩对错,对待战无不胜的“老爷子”,你要么就望风逃跑,要么直接跪下来舔他的鞋。她已经忘记了当初他曾如何让她的心活过来,她又曾如何令他露出迷醉的微笑;现今,只要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她就吓得发抖、恨得发抖。她再也不想要他的爱,她只想让他跟她一样因恐惧而蜷缩成一团,眼睛里被塞满幻灭和绝望。柳承宗的脾气越变越坏,不光是对她,对帮门的管事,甚至是自己的弟弟们,也是动辄大吼大叫。背后的原因,龚尚林有心打听,也终于叫她零零碎碎拼凑而出。近些年,柳承宗将绺帮打理得风生水起,一方面归功于自身的手腕之强,另一方面则仰赖于朝廷中实权派在暗中的支持。柳家的靠山,就是当朝镇抚使白承如。白承如掌管镇抚司十几年,手里头拿捏着所有权贵官员见不得人的把柄,女儿白贵妃又在宫中牢牢把持着圣宠,因此父女俩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也使几乎所有人都对白家怀恨在心。前年,白承如在风头上不知收敛,竟因私人恩怨而将“谋反”的罪名栽到了辽东总兵詹自雄头上,使詹家遭遇灭门之祸,可詹自雄的遗孀却不是个好惹的对头,那是皇帝的姑母——大长公主。公主为雪夫家的冤恨,迅速从李朝择选了一位艳绝八道的佳丽献入皇宫,那女子一举夺走了白贵妃的恩宠,又从贵妃身上牵出其父的大小罪证。反攻倒算开始了,朝野上下空前团结,一致要推倒白家。白承如已然被推上了悬崖,一旦他掉下去,柳承宗和他的绺帮必定会陪葬。龚尚林很清楚,无论是白承如还是柳承宗,都不是轻易言败之辈,他们将死死地扒住悬崖边缘,直到有人鼓足勇气上前来,第一个掰断他们的手指。而她离他那么近……想来讽刺,龚尚林恨“婊子”恨了大半生,到头来自己却成了丈夫口里的“婊子”,每回柳承宗揍她,都会这样叫她。她已经闹不清什么才是婊子了,是拿其他男人来打自己男人的脸——只因他先打了你的脸,还是掩藏好你对这个男人的所有厌恨,连另一边脸也贴上去?总之,她将整张脸都细细描画了一遍,而后在庭院里列一张香案,跪在了黯淡的星空下。“皇天菩萨在上,柳门龚氏虔心祝告,今我夫大难当头,虽是他多行不义所致,但亦是妾身德薄行亏,未能够帮夫助运之过。求菩萨念我虔诚,将我夫所行一切罪孽归于妾身一己承当,赐妾身早早一死,保佑我夫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她把这一篇词翻来覆去念叨了三四天、上千遍,终于在“无意间”被他撞见。他静静走来她身后,“林儿……”好久了,这是他头一回没叫她“婊子”。龚尚林假装大惊,一番拉拉扯扯后,她哭倒在他怀里。“宗哥,我好生后悔,年少时只知凭着一冲的性儿,一些也不懂得体谅别人,白白作践了你对我的情分……要是能回到十六岁,我绝不会再事事任意妄为,一定好好地尊敬你、心疼你,只可惜再没有从头来一遍的机会了!人家白头夫妻都是怎么修来的?咱这断头香又是怎么烧的?只好等来世了!我就怕到了来世,我欠你的,你也不肯管我要,理都不理我了……”龚尚林哭起来很容易,稍微回忆一下他给她的巴掌、拳头,那些轻忽和凌辱,她就能哭得三天三夜也不停。令她惊奇的是,他的双眼竟倏尔发红,那一张阴郁严肃的脸庞之上,悬挂着如网的繁星。“别怕,还不至于到那一步。”“宗哥,你不消瞒我,白大人已经岌岌可危,你肯定会被他连累的……”“真的,还不到那一步。”“是真的?”是真的。白承如媚上向来有一套,眼看就要到皇帝的万寿,恰巧皇极殿的大柱上突然长出了一棵灵芝,白承如灵机一动,立刻派人往各省采买了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棵灵芝,以凑出万寿的整数来,号称是天人感应,老天爷特降祥瑞,以彰明君功绩。他通过把自己和祥瑞捆绑在一起,来逃避最大的霉运。然而龚尚林立刻就抓住了其中的漏洞,“要是能如期运抵,讨到皇帝老儿的欢心,白大人就成了奉献祥瑞的使者,处置他是大不吉,自可以逃过一劫。但要是祥瑞在运送途中出了什么差错,白大人可也是万死难辞!他害过的人那么多,仇家遍及朝野,难保不会有谁使一招釜底抽薪,偷盗灵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