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令人惊异的是,她主动放软了身段后,柳承宗似乎有所变化。他没再动过粗,而且时常早早地回家,像少年时那样哄着她、宠着她,仿佛她才值得他全神贯注,她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他那些血战和谈判、酒局和官员——他们就像是回到了新婚时光。所以,当龚尚林不得不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心里头不无愧疚。然而再一次出乎她意料,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欢欣来,他冷冷地打量着她,又变回了专横而乖戾的模样。是夜,他住在了相好的情妇那里,此后鲜少回家,回来也再不进后房。龚尚林却不敢同他争闹,她惴惴不安地想,要是一个养得起全城孤儿的富有男人不高兴听到自己的太太大肚子,那只可能出于一个原因——他全都知道了,他知道她肚子里不是他的种。七个月过后,老二就落生了。柳承宗照样为孩子大办满月酒,逗着两岁的柳梦斋去“抱弟弟”,但他自己却碰都不碰那婴儿,看也不看一眼。龚尚林那日喝了酒,又没管好自己的嘴,说错了一句话,柳承宗一巴掌就抡过来,直接抽掉了她一颗牙。至此龚尚林方知,原来连从前揍她时,他也是一直“让”着她的,现如今,连这一点点“让”的情分也彻底结束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龚尚林集结起残余的勇气,捧着满嘴的血沫对他嚷嚷:“我干了什么?你别‘丈八灯台——只照得见别人,看不见自个儿’!你没资格说我一个字!”“我也没说过你一个字。你那夜里跑出去‘打雀牌’,我可向你问过罪吗?”“你——你一直在派人监视我?”“为你的安全着想而已。我知你一直过得不快乐,所以你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我不拦你。之后你又来爬我的床,我还当你是对我起了愧疚之心,我还想,兴许咱们俩还有救。谁知,原来你百般张致,竟只为遮掩你偷人怀上的野种……”他瞪着她,眼神像泥浆一样浑浊又黑暗。龚尚林在那里没看见愤怒,却看见了深深的受伤。就在这一霎,似乎所有的报复心都烟消云散。“不是!老二是你的种,只不过我之前多次滑胎,年纪又大了,所以胎没坐稳,七月产子而已!”她矢口否认,倒也不是完全出于恐惧。他厌恶地皱起了鼻端,显出直划到嘴角的两道又深又长的法令纹来,这种表情一下子令他年长了十岁。“亏你还天天瞧不起外面的婊子,你骗起人来,连婊子都不如!”接下来,他们围绕着老二的生身父亲究竟是谁又整整争吵了一刻钟,吵到后来,柳承宗又给了她一巴掌,打得血从她鼻孔里喷出来。“我告诉你为什么这不可能是我儿子。叫你唾弃的那个‘病’,我已经治好了,但大夫说,我再也无法生育。我试过,从前我得不停地叫外头的姑娘们落胎,但近一年以来,她们却再没有一个能怀上身子。”满脸的酸痛中,龚尚林先听到了静寂的苍白,而后忽然腾起了一阵尖利的笑声。那笑声来自她自己。她指着他,刚才那一刻对他的愧怍已荡然无存,她整个人都被高涨的疯狂填满了、吹足了。“你!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活该!柳承宗你他妈活该!报应,这就叫报应!”“你说得对,报应,你就是我的报应。从第一天起,我就不该迷上你,不该任由你操纵我、践踏我——”“我践踏你?你说拧了吧?你明知我自幼最恨、最怕的是什么,你和我承诺过,绝不会像我爹对我娘一样,绝不会对我有一点点不体贴——”“你自己呢?你把我当奴隶一样使唤,把什么都看作是理所当然,要晴要雨,要星星要月亮,要我比所有人都强,又要我对你俯首帖耳,管我要钱要珠宝,还要我时时刻刻跟你赔笑,什么都管我要,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容我,你可体贴过我吗?你可体贴过我哪怕只一天、只一次吗?!”“你这话说得真叫好笑!我不管你要,我还找谁要去?你们男人什么都有,一样都不留给我们女人,让我们做不了官、当不了贼,只能蹲在家给你们生孩子,你们拿走了我们的一切,找你们要怎么了?但凡我是个男人——”“但凡你是个男人,”他一把揪住她头发,“就冲你给我的侮辱、你跟我说话的语气,龚尚林,你早死了一千次了。”他把她扔在地下,眼神充满了鄙夷,仿佛她是一袋肮脏的垃圾。他一直不给老二起大名,她问,那就是一通拳脚相加。再不用等她招惹他、刺痛他,只要他问话,她回答得慢一声,或语气不佳,他就打她。她买了两件新衣料,被他看见账单,扬手就打她。她闷闷不乐地发呆,他说她故意给他脸子瞧,然后打她。她为了让自己高兴起来,于是多喝了一点儿,当着孩子的面像个飞贼一样蹿上了屋顶,刚好叫他瞧见,他随手捞起一个石锁就砸向她,她的腿被砸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