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由梦中惊起,但觉遍身发冷。她拥被静卧,凝神半晌,忽而扬声道:“马嫂子,马嫂子,你去帮我看看,妹妹起床没有?”这天是腊月初二,乃是“拜娘娘”的大日子。怀雅堂的家堂里供着两尊神位,一是娼家祖师爷白眉大仙,另一位则是近百年前的花魁段青田,倌人们都尊称她为段娘娘。段娘娘就出身于此地,虽是风尘娼女,竟尔得其时独揽大权的摄政王一见钟情、长久眷爱,二人间的奇缘为皇室所不齿,却被民间津津乐道。如今旧侣烟散,艳迹归尘,然而故纸堆里的往事流传了下来,成为《长恨歌》《长生殿》一般的传奇,混杂着深情与残忍、阴谋和神迹。而每逢段娘娘的生忌,槐花胡同里各个小班都会上香祝告,以求仙灵庇佑。昨夜里猫儿姑三令五申,整个班子都得早早起来上头香,谁也不许赖床。因此,万漪起身后不多久,佛儿也起了。她正困得五迷三道,胡乱拿水拍着脸,就听一声怯怯的“妹妹”。“我心里有个难题委决不下,你能不能帮我参详参详?”佛儿见万漪眼巴巴地扶门而立,她神情中的什么激发了她对她丧失已久的兴趣,于是也搬出她近来少见的笑脸道:“姐姐快进来坐。”佛儿的好奇心得到了报偿,万漪说出来的事情令她张口结舌。万漪说,前两天唐文起大人宣称他父亲唐阁老已被指为留门案的主审,而只要她愿意上堂做证,证明镇抚司将死者祝书仪身上所携的一封密函扣而不报,柳梦斋就能脱罪。“你指的是‘那封密函’?”佛儿不由自主压低了嗓音。当初她正是通过向万漪透露祝书仪之死,及其身上所携带的密信内容,才成功将柳梦斋诱去唐席设好的陷阱。她嗅到了熟悉的诡计气味,头发丝都兴奋了起来,“那信不是留门伪造的吗?”万漪不愿说出对柳梦斋不利的话来,便只含含糊糊“嗯”了一声道:“我也不知是不是伪造的……不过佛儿你说,老爷子和大爷入狱这么久,为什么不提起这封救命的信来,是不是当真另有隐情?再有,我家大爷又曾为我和唐大人闹不和,虽说唐大人表现出一副既往不咎的样子来,我却怕他没有那样好心,不过是‘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暗怀着什么我猜不透的坏心思。我之前在激动之下一口答应上堂做证,可我过后一想,又犹豫起来,生怕自己错信人,可又怕错过了营救大爷的良机。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人可以打商量。这不,案子既已由镇抚司转去了三法司,那刑部必是要插手的,刑部的尚书祁大人正是你客人,你能不能帮我和他探探底,看我究竟应不应当做证呀?”佛儿动用了她的全部功力,才能压制住喷薄欲出的狂喜。许久之前,她就理清了环环相扣的一切:唐席之所以揭破她真正的身份,是为了以此挟制她,他之所以非挟制她不可,则是因为他必须要把足够多的信息吐露给她才能在设伏时取信于柳梦斋,而那些信息——安国公与次辅徐正清,以及万海会会长唐席媾和以倾覆九千岁——一旦被曝光,无论真实性有多少,唐席他们那帮人的末日就开始倒计时了。若是她自己苦于把柄为人所握而不敢出头揭发,为什么不让万漪做这只出头鸟呢?至于柳家父子能够从中得到些什么嘛,佛儿是这样想的:第一,她早就在客人祁尚书那里套过话,确证祝书仪就是柳梦斋所杀;第二,留门之所以对祝书仪身上这封信讳莫如深,定有重大的理由;第三,她压根不相信唐文起对万漪的“深情”足以让他原谅被另一个男人横刀夺爱的羞辱,毕竟朝廷大员和帮派宵小是一样的,也许他们暂时会对某些羞辱不加理睬,但那不过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哪怕你只是无意间少敬了他们一杯酒,他们也会永远地怀恨在心,他们要不是这样热衷于记仇和报复,那在争权夺利的宴会桌上,他们连半顿饭都活不到,早就被撕碎了。万漪的做证,将给柳梦斋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楔钉——这就是佛儿的判断。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唐文起居然会拿拙劣的“爱情”来明目张胆骗取万漪的信任;万漪实在太好骗了,以至于让人感到不狠狠地骗她一把都是在犯罪。何况在佛儿看来,只要能对自己的仇人唐席构成重重一击,骗一百个万漪又算得了什么!她整理了目光,显得惊喜又庄重,“姐姐,唐大人愿帮忙,那真是意外之喜呀!实不相瞒,我早就为你家大爷求过祁尚书了,他也答应帮忙!只不过,我还没跟祁尚书过过事儿,也不知这人讲话有几成准,所以也一直没敢跟你说。这下子可好了,主审和刑部堂官都有心照拂,那审讯必定会网开一面的!你只管去做证,大爷准能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