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致用冷凝的目光看着她说完这一番话,但丝毫不为所动。
“首先,我不想谈我是否是个有恩必报、可两肋插刀之人,这是个纯粹的道德问题,你不能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虚无缥缈的善意之上,这太天真了,也很愚蠢,公主你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其次,你兄长在山崖边那一次,并没有对我说他的计划,任何计划都没有提,所以我预料不到他今日所作所为,更谈不上早做准备策应他,我对他的了解与你们没有任何区别,无论你信不信我的话,事实就是如此,你不能凭臆想来做推测;再次,我与他是朋友,这不假,可是——”
他垂下眼帘,掩饰住其中闪过的一丝不忍,正待开口,却突然被抢了先。
“元致,一年前你在冀州边境中毒弥留之际,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活下来吗?”
在他幽沉的目光中,周濛则显得分外激动,“是他托护卫千里奔袭,给我送了一封信,让我不——”她发觉说错,立刻改口,“让我转告我师父不惜一切代价救你,如此,师父她才寻来一个西南古方,费了极大的心血才将你救了回来,你现在能坐在这里、还有机会去做完你想做的事,恩人是我师父,也是周劭!元致,没有他的恳求,你怎么可能会活到今天?”
“公主,”元致叹了口气,“我刚刚说过了,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人向善的道德之上,我虽不算个十恶不赦之人,但也杀过太多人,并不是好人,让你失望了。”
周濛眸中泪花微闪,不敢想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说得这样明了了,元致就算不给承诺,至少也该说一句,今后有机会,他会回报周劭的这份恩义。
但他没有,还暗示她的想法天真。
“我知道你在期待什么,”他再叹一声。
这一次,他没留给她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如你所言,你兄长于我有救命之恩,但你须知道,这份恩情并非我向他求来的,他这样做,是有他的考量,也许是觉得我活着可以在北境对中原保持威慑,这对他不算一件坏事,又或许是觉得我还有别的用处,具体是什么我不得而知,总之,我活了下来,你师父当日愿意出手救我,我知道必是你兄妹二人所求,我当然感激,可是我不会仅仅为了感激而做出不该有的牺牲。”
他抬起头来,“如你兄长这样的人,他所谋之事不小,而既然选择走上了这条路,那么路上遇到的所有,无论荆棘还是宝藏,都是他应得的。我与他只会因为利益相衡而合作,并不会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就会不顾当下困境而施以援手,以往如此,今后更是如此,所以,公主切勿再对我生出期待。”
“都是他应得的……”周濛笑了起来,“说的真好啊,无论生死都是周劭应得的……元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你讨厌我对你的挟恩图报对不对?可你有没有想过,认识你这么久,周劭将你视作知己,我当初想救你时也是有过几分医者之心的,固然存了报恩的念头,但我兄妹二人亦有真心实意,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说这最后一句的时候,周濛哽咽得快要发不出声来,她低着头,也没有哭出来,一动不动,就是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砸到她的手背还有浅色的丝裙上,洇湿了小小的一片水渍。
今夜初起的那股燥热哪里还有丝毫踪影,夜色深寂,元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快结出冰来,这番话、这个道理,他迟早都要叫她知道,结果如此也不是没有预料。
他拂了拂袖,然后起身,“我去端些热水来,你把脸擦擦,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就这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洞房之夜,接下来的几天,周濛都显得格外萎靡不振。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比上一回他拒绝见面时还要深重的沮丧,这一回,他是面对面地、亲口把她想要的东西全部拒绝掉了,没留一点余地。
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找温如哭上一场,因为她羞于听见有人说,她怎么这么蠢,以身饲蛊,养出了这样一个白眼狼。
她父母双亡,祖父远在中山国,归宁那天,无娘家可回,她就让元致陪自己进了一趟宫,向建武帝和萧皇后谢恩。
萧皇后看她气色如此差劲,还颇有些意外,笑着握了她的手,拉到一边问,“好孩子,玄时是不是欺负你了?”
萧皇后早已将她看作萧氏自己人,问得私密又尽显关心,笑容温雅和气,周濛却像浑身被雷劈过一样,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她认真再去看了一眼正在说话的建武帝和元致,建武帝明显冷淡得多,元致则处处讨好。
自己与他才刚刚新婚,自己表现出来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岂不正像是燕尔夫妻房事过度的情况么?建武帝忌惮元符会有子嗣,所以才会那么不高兴吧。
她赶紧否认,说只是时令不好,有些气虚才导致的,自己已经在服当归血燕羹了,过些日子就好了。
当归血燕羹,最早是宫中常用来给月事中的宫妃补气血的,皇后一听这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不是新婚房事过度,而是月事血虚,新婚才三日就有月事,两人都未必圆房过,子嗣更是无稽之谈。
萧皇后对周濛的解释也很满意,她自然会拿这个说法去暗示建武帝,让他宽心,让他继续坚信太医所说的元符体弱无嗣的诊断。
周濛松了口气,但愿自己反应够快,没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等回到府里,她再也不敢大半日地躺在榻上闷头睡觉了,府上人多口杂,怕有同样的误解会传出去,她纵然对元致失望,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坑他,也让自己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