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一排后罩房坐北朝南,往南的窗户开向庭院,往北的窗户可以远眺后山。此时两边的直棂窗都敞开着,清晨的阳光映照了进来。
这处小院应该处处按照他的喜好建造而成,屋里布局开阔,耳边不闻嘈杂声,偶尔几声远处空山鸟鸣,反倒更彰显幽静。
荀玄微置身在这处小院里,心境明显得更为平和舒畅,自己在银盆温水里洗净了手,又起身拿了一块细绫布,替阮朝汐擦净了脸,又仔细替她擦手。
阮朝汐的视线盯着青石地。纤长的右手被他握在手里,细致地从指尖擦到指腹,再擦到柔嫩掌心。
她起先忍着,实在忍耐不住最细嫩处传来的麻痒,细微地蜷了下手指。
对面注视的眸子里尽是愉悦,终于她的右手被擦得干干净净地放回来,她立刻把右手蜷起,缩进了衣袖里。指缝掌心的麻痒还未散尽,又被握住了左手。
同样难熬的麻痒从左手掌心传来时,她唰一下收回手,缩在衣袖里,“早食已经用好,荀三兄事忙,不敢打扰。”
催促他早些离去的用意太过明显,脸颊催热的绯红尚未退尽,落在荀玄微的眼里,露出细微笑意。
他今日愉悦畅怀,并不多勉强她,换了身衣袍便离去。
临去前叮嘱了一句,“霍清川手里的事未做完,留在南苑,先不随我去。等他整理好了旧物,会尽快呈给你过目。正好这两日我不在,小院清静,你不妨就在小院里阅看。”
阮朝汐坐在窗边,略侧了身,目光送他出去。
“什么旧物?和我相关?”
“自然是和你相关的。”荀玄微缓声说完这句,人已经走到了庭院里,站在枫树下,回身微微一笑。
“看完这批旧物,只愿能让你减少几分怨我的心思。”
——
晌午时分,阳光云影在庭院白沙地上缓慢移动。
清静小院里只有阮朝汐。她不喜荀玄微强留她,那份强烈的不喜将过往几年的情谊冲刷殆尽,却也不想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既然他人不在,她便从早到晚地留在小院中,身上裹着保暖氅衣,坐在枫树下看书,偶尔拂去一两片飘落的枫叶。
霍清川心事重重,脚步匆忙地穿过庭院。站在书房虚掩的后门边时,脚步踟躇了片刻,捏紧了手中信封。
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按理来说风华正茂的年纪。但身为家臣,他身上从未有过年轻人该有的风华意气。此刻站在门边踌躇不出,眉宇间露出了明显的挣扎表情。
他奉了郎君密令,接连几日在灯下整理这些旧物。对着残破缺页的旧日文书,眼前却情不自禁地闪过一张娇艳鲜妍的面孔。
他每隔两三个月往返一个京城和云间坞。眼看着当年那个倔强稚弱的女童,在他眼前缓慢长大,逐渐出落得得光彩照人,仿佛天上白玉京的仙子落入凡间。
还记得头一年他去京城,每次回返云间坞时,她就像他身后的小尾巴,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并不打扰他做正事,只在他空闲下来、回返南苑休息的路上,轻轻地一扯他的衣摆,小声问起坞主在京城如何了。
他遵循着郎君“报喜不报忧”的吩咐,每次都敷衍她说,“郎君过得很好。京城很热闹。郎君说他得空了,就带你过去京城最热闹的街巷和寺庙游玩。”
他说得敷衍,女童却当了真,每次听他说“带你去京城游玩”,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升腾起明亮的期待和憧憬。
京城仿佛一团浑水,郎君在五年内遭遇了两次暗杀,有一次就在新年期间,赴宫宴直到深夜,半夜出宫回程的黑暗街巷里。
过了年郎君又要升迁了,有人见不到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士族子弟得了天子信重,压过了朝中众多老资历,朝中手段又斗不过他,索性用了草莽手段。
动手的人用了草莽手段,做事收尾不够干净。郎君很快查清了那人是谁,用了朝堂手段,引诱他初出仕不久的儿子犯下致命错处,奏本弹劾,圣上震怒,光明正大流放了那人全族。那人被自己儿子连累得罢官下狱,暴死狱中。
但霍清川两个月后回云间坞时,荀玄微怕泄露了消息,风言风语传入阮朝汐耳里,令她惊惧不安,严命他一个字不得和豫州诸人提起。就连荀氏壁那边,至今也不知郎君在京城的浑水里遭遇了什么。
霍清川回来云间坞,对着面前的半大少女,还是那套说辞:“郎君过得很好。京城的新年很热闹。京城新修建了一座极漂亮的大寺庙,是宫里贵人出资捐建的,只限女眷出入。郎君说他得空了,定要带你过去游玩,请你和郎君说说寺庙里头的景致。”
那时候阮朝汐已经十三岁了。
亭亭玉立的半大少女站在他面前,当年那份明亮的期待憧憬早已消失在眼底。
她冷淡地听完,只说了一句,“他不会有空的。”转身走开了。
从小心思敏锐的少女,坚硬的外壳下深藏着一颗柔软的内心。这么多年的鲜活过往历历在目。她顶着士族小娘子的身份长大,不管那个身份是不是真的,她已经当真了。
她作为士族小娘子长大,当她发现一切均是作假,又如何堪忍受!
站在灰瓦长廊中段,对着前方的白沙庭院,庭院枫树下裹着氅衣看书的明艳少女,霍清川挪不动步子,满腹顾虑,目光里显露焦灼。
但银竹站在他身侧,见他久不动弹,催促了一声。
枫树下的少女听到了动静,掀开氅衣,侧头往长廊处望来。她已经看见了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把书卷放置地上,坐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