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还有呢?”何青青被那温和笑容鼓励,大胆道:“黑夜漫长,辉煌却短暂。夙愿未偿,壮志未酬,终落得死无葬身之地。英雄至此,何必英雄?不如做个凡人!我——”她声音陡然抬高,微微颤抖,“我为他不值!”亭中数人愕然。潭边听琴众人闻言,震惊不已。议论、赞美声一齐停下,所有人都盯着何青青。琴仙不以为怪,轻声叹气:“这人间若无英雄,未免太寂寞。”他抬头,明月皎洁无声,光彩透着寒意,银辉如纷纷白雪:“此曲有三昼夜风雪,姑且称它,《风雪入阵曲》,如何?”望舒仙子勉强笑道:“您起得名字极好,极贴切。”她看着何青青,目光微冷。这小姑娘即将凭借风雪入阵曲一步登天,自己无力阻拦,无力改变。绛云仙子也看着何青青,目光含有审视之意,却一言不发,不知还在等什么。琴仙继续道:“当世年轻一辈音修,数妙烟造诣最深,最得仙音门真传,你若早些年入我门中,如今未必不如她……”望舒仙子面色忽白。师父此言若传扬出去,妙烟来之不易的声名必受损害。何青青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胸膛起伏。她甚至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紧张的呼吸声。未必不如妙烟?今夜之前,她甚至不配弹妙烟的曲子。难道今夜之后,便能与天上仙子相比?却听琴仙话锋一转:“可惜,你心中有恨,弹不完这首曲子。经风历雪,或有愧于人,却无愧天地。曲中所写是一位真英雄,一曲终了,必回归自然,于天地同归,无爱也无恨。你本不该恨,可惜。”他连说两声可惜,似感叹一件上好的美玉竟有瑕疵。何青青一怔。几乎跳出胸膛的心,霎时揪紧。她抱着琴,指尖用力失血色,十指钻心地痛:“我不该恨?”“不仅不该,而且不能。”琴仙平静道:“你若要学我的琴,就该抛却一切怨憎,你可愿意?”冷风吹动裙摆,何青青如坠冰窟。再看亭中,那人笑容依旧。原来不是温和,只是淡漠。能从琴声中推演作曲者心意,自然也能听出抚琴者经历。她这个抚琴者,虽蒙着面纱,却早已被看透。面颊每道瘢痕,身上每道伤口,都被那人淡漠目光看得一清二楚。她一时难堪至极,觉得脚下青石瞬间裂开,整个身体沉入深潭中。“我……”她张口,竟发不出声音,仿佛冰冷潭水没过口鼻,令人窒息。她知道自己该说愿意。只要答这一句,命运改写,再不必受人欺辱。亭中数人同样怔然,不知这小姑娘为何迟疑。泼天的机缘,她还犹豫什么。难道她愚鲁迟钝,没猜出琴仙身份?从潭边到山坡,无数听琴者比何青青更紧张。今夜将见证一位天才崛起,如何不激动?她必将抛却过往一切苦痛,彻底新生。琴仙耐心地问了第二遍:“你可愿意?”何青青转头,眺望某处。不知何时,宋潜机已经走了。人潮涌涌,无数张陌生或熟悉的面容,没有一张是她想见的脸。那些同窗变得亲切和善,竟也在为她喝彩,好像很多事情从没发生过。这般改命,真的是她想要的吗?“我不曾害人,不曾做为恶,不曾问过公道天理……为何连恨,我都不能恨?我不是神仙。”何青青一字一顿道,“我心恨难消!”她习惯低头、低声,声音从未如此高昂尖锐。“放肆!”望舒怒喝:“琴仙在此,尔敢无礼?!”虽早有猜测,但这个称谓真正被叫破时,依然令所有人心神震动。天下最强者之一,谁不敬仰?“我不敢无礼,只是想问,我到底做错什么事?”何青青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您能告诉我吗?”琴仙依然淡漠微笑,竟丝毫不动怒,因为这些事本就不值得他动怒。他淡淡道:“大道通天,天意不论对错。”何青青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神仙的道理。“我不愿意。”她轻声说。说罢抱琴行礼,礼数周全。转身,与潭中亭背道而驰。扬手,幂篱飘落,显露真容。——一张瘢痕纵横、狰狞恐怖、五官难辨的脸!众人哗然,抽气声阵阵响起。何青青面不改色,迎着月光扬起脸。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已不会再哭。人群自发让开,请她通过。人们神色复杂,有因她容貌惊惧,有困惑不解,有惋惜痛心同情,甚至有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