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大醮要搞个几十日,第一天的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就完事儿了,剩下都是他们道士内部活动,宾客们要是虔诚就留下来继续看,耿守忠这种是不耐烦的。
他骑马回到自己的住所,想要换一身便服,叫婢女打些水给自己细细脸,再唤几个会唱曲讲书玩杂耍的过来,给自己寻点开心。
明天他拜会过张孝纯后,就准备返回太原了,他得养精蓄锐,方便赶路。
这个义胜军将领刚到府邸前,准备下马时,斜里突然冲出一个青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缰绳!
“在下冒昧,请问尊驾可是义胜军耿帅?”
青年的肤色黝黑,脸上却泛了一层憔悴的灰白,额头上的碎发被汗水打成一绺一绺,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死死望着他。可就算他这样憔悴惊恐,耿守忠还是在他脸上看到了燕云汉人的特征,长手大脚,方脸厚唇——当然,他那句话是一听就能听出燕云口音的。
于是耿守忠制止住了手下扬起的马鞭。
“你是谁?”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
“我是马植的儿子。”他哑着嗓子说。
几乎没人记得赵良嗣原来的姓,原来的名了,他原名马植,是燕云大族出身,当年童贯出使辽国遇到他,马植献上灭辽之计,二人聊得投机,童贯便劝他易名李良嗣。再后来李良嗣被官家赐姓赵,才成了赵良嗣。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赵良嗣在京中,锦衣玉食,算是许多燕云汉人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但今日他的儿子这样冒昧突兀,甚至是莽撞地冲过来找耿守忠,这就很诡异了。
两个美貌婢女奉上了筛过的好酒和几样下酒的点心,而后乖觉地退下。
耿守忠拿起一块面果子塞进嘴里,有甜美的清香在舌尖炸开,是他很陌生的味道,他皱了皱眉,喝了一口酒,将面果子顺下喉咙。
“我与你父也只见过寥寥数面,当年称不上故交,而今你父得了官家的青眼,更是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可同日语,”他笑道,“小公子怎么会来寻我?”
赵俨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他,“耿帅请看。”
青年的手是微微有些颤抖的,那信也不知被看了多少遍,信纸有些折损,待拆开时,耿守忠就是一愣。
有些字迹被轻微地晕染开,点点滴滴的水渍留在上面。
这信不是给耿守忠的,而是赵良嗣给自己儿子写的,信里隐晦地表示,他是要完蛋了,金人重占了云中府,联金抗辽不仅没能让大宋收复燕云,反而多了一个强大的敌人。
当初联金的事是他想的,童贯告诉官家,官家同意的,现在群臣愤懑,相公们既不能杀一个童郡王,更不能杀官家,那就只能拿他开刀。
赵良嗣自己已生死志,但忧心后继无人,所以告诉赵俨能跑就跑。
“敢求他日骨肉团聚,只盼吾儿事事警醒”,“若有机缘,当归故土”,“不要回京,这里不是家”,差不多就是这些话了。
看完了,耿守忠就明白了,叹了一句,“贤侄啊,苦了你了……”
贤侄就起身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哽咽道,“小子上不能救父兄,下不能传宗祠,只有求耿帅收留这一条活路了!”
耿帅皱起了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你而今在灵应军中,”他说,“京城风波,岂会伤到你呢?”
“灵应军不过康王弄权之举,推帝姬一个稚女做幌子罢了!”赵俨急切道,“他宗法比不得太子,圣心比不得郓王,若能讨好官家,他是必将小子交出去的!”
这话说得似乎也没什么大错,耿守忠想了想,觉得赵俨想逃进义胜军里的理由是充分的,但他还有问题:这事儿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凭什么帮忙呢?
耿守忠就又叹气了,“贤侄,你瞧我是个统制,也不过是谭稹养的一条狗罢了,今日河东路这许多士人,谁个将咱们这些辽人看在眼里了?”
这一诉苦,青年就低了头不吭声,整个人畏畏缩缩的,可怜极了。
耿守忠看得很不耐烦,刚想开口回绝了他时,赵俨忽然抬头,那哭红了的眼睛里就冒出了精光。
“耿帅……小子不敢求耿帅收留,若能指一条路,容小子回到故土,家父在燕云人脉颇广,又有几位女真旧识,到时小子岂是那忘恩负义,不念耿帅大恩的人呢?”
他说完这一番话,等了一等,没等到耿守忠的回答,似乎有些心虚急切,赶紧又加了一句,“若是耿帅不弃,小子……不不不,我们马家,从此甘为耿帅马前卒呀!”
他这话一句接一句,说得耿守忠是真正心动了。
义胜军两面摇摆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耿守忠自己不是什么忠肝义胆的人,对他来说控制住这支军队才是实实在在的要紧事,因此他也在两面摇摆个不停,
现在他想起马植出身辽地大族,又多次去过上京,在金人那里极有人脉,他眼下要是能和这小子勾搭上,来日在女真人处跑官,不怕借不到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