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三曰恶逆(四)
方白鹿望着纯黑色的输液袋——为了避光,化疗药物外裹了一层漆黑如墨的袋子、也遮住了其中的奥沙利铂药液。
“不知道药水是什么颜色?”
思考了片刻,方白鹿就转过剃得发青的头、把这百无聊赖中冒出的问题抛到脑后。
橙黄的输液管由支架斜斜垂下,连着他前胸皮下埋入的中心静脉导管:方白鹿需要长期化疗;除了这弯弯绕绕的管子外、他的小臂也放进了留置针。
虽然已经入秋、病房的纱窗也吹进带着凉意的风,卷开了些许房中郁郁的病气;但方白鹿背后冒出的汗,还是浸透了条纹相间的病号服。
或许是因为三期肝癌,或许是因为并发症;他的盗汗越来越严重了。往往不过是喝上两三口稀饭的工夫,密密麻麻的汗液就会冒出体表、一抹便是满手的水渍。
不过,方白鹿已经没有胃口很久了。
有时他会感觉,自己余下的寿命也正随着这些毛孔里冒出的盐水、一点一滴逃出愈发消瘦的身体。
至于那些从输液袋里,缓缓流进他血管的药物……输液时,方白鹿并不感到难受;令他痛苦的是输液结束后的部分。
首先自然是呕吐——就算早有耳闻,可呕吐的烈度依旧超过了他的想象。
晚餐、晚餐的剩余部分、上次呕吐结束后,又要再吃一次的晚餐、胃液、胆汁(原来胆汁苦苦的,黄里掺着点绿)……吐无可吐之后还是想吐。
方白鹿有时想将手塞进喉咙、把自己的整个消化系统扯出体外。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人类的身体就是如此脆弱、内部却又盘根错节。
“想要铁做的身体……”
有时他会这么想。
每当拥着便盆或者马桶,挂着满脸的鼻涕、眼泪和口水时,方白鹿就会庆幸自己剃了光头;他难以想象如何在呕吐时,不让头发沾上污物。
除此之外,让他难捱的还有溃疡:大大小小的白色小点长满了方白露的口腔;每次喝水,都好像有数不清的刀片混在水里。
如果死亡可以作为一种选择,方白鹿或许会倾向于做出这个决定:当然,它并不是。因为就像天花板上贴满的宣传海报上所写的那样——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所以在结果出现之前,他还可以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他在病**挪了挪,尽量调整到舒服的位置:就算自己病得再重,父亲也请不起数月的长假、今天是他回去单位的日子;母亲则要去“办点事”。
方白鹿怀疑母亲是去变卖家里的东西,好支付费用和更优秀些的医疗——但他也无法证实、无力改变。
……
这是六人间的病房,但只住了两名病人。这人数也够了:惨白色的冷光照在病床间,徘徊着令人心生绝望的麻木;人少些、也少了些灰暗的气息。
嘶啦——
忽地,方白鹿隔壁病床的遮帘拉开、这些天来第一次露出了身旁的病友。
他微微侧过头,对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眸子。如果并非美瞳的话,这是少见的瞳色;还有淡金色的、胡乱修剪的短发,以及更偏向男性的英挺鼻梁与剑眉。
“好凶的脸,是外国人吗?”
不知缘由,方白鹿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女生病号服右侧的袖管——它空****的,在肩膀往下一点点的位置打了个结。
她抬起仅剩的左臂,指了指方白鹿头顶的输液袋:
“第几次了?”
方白鹿撑住病床,爬起身——只是做出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右上腹的肝区就疼得有如扎进了把水果刀——然后举起手,伸出四个指头。
他的视线避开了对方光秃秃的右胳膊:打量别人的残缺,总是不太礼貌;尽管自己也只剩半条命了。
“喔,辛苦。”似乎发现了方白鹿刻意挪开的目光,女生举起右肩以下、那节小小的残肢;“骨肉瘤,截肢了。”
刹那间的奇诡念头划过方白鹿的思想——似乎在很早之前,她就是没有右手的……可那是多早之前?自己又怎么会知道?
他转过视线,病床床头上的凹槽里插着病人信息卡:上面用油性笔,歪歪斜斜地写了四个字——“安本诺拉”。外国人,奇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