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鹿看着灯牌的下方——在那里,科室的门虚掩着;他能听见其中刻意压低、但仍然响亮的声音:
“不能直接开吗?”
“我们这边是不太建议这么治疗的。晚期病人开刀后复发的可能性很大、间隔也不长。生存期呢……也比较短……”
“大概有多长?”
“一般到这个阶段了,术后的五年生存期的几率,大概只有……五分之一吧。当然,也是比较保守的估计。”
“……”
似乎是没有收到进一步的疑问,声音便继续了:
“所以化疗配合靶向药治疗一段时间,再考虑切除病灶比较好。治疗方案可以再研究,毕竟病人还比较年轻,也……”
忽地,身旁有人握住了方白鹿的手。那是经过年月的右手,皮肤早已松弛、肌肉也不再有力;它紧紧抓住方白鹿的手掌,抖震着。
当然,一瞬之间,方白鹿就认出了这只由出生时、便最早碰触自己的手:
“妈……?”
他转过头,望见了早已不年轻的母亲。
她还是穿着那朱红色的、点缀有两颗亮白色纽扣的短裤;两只又大又圆的耳朵则因为紧张与恐惧低垂下来;一双橘黄色的鞋子不安地原地踱步。
母亲也转过脸来,用脱去了白色手套的漆黑右手抓紧方白鹿的胳膊,似乎怕他就如此长出翅膀、撞破天花板飞走。那双长椭圆形的、竖起的眸子里饱含了方白鹿说不出的情绪。
妈妈以前就是长成这样吗?是这样吗?有点像……动物……
望着那张与自己,与周围人截然不同的脸:母亲纯黑色的鼻头抖动着。一丝疑惑转划过方白鹿的脑海、又消失了。
“是不是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脸呢……?”
方白鹿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不知怎的,他觉得有些羞愧:这都是自己的错。因为自己的出生、长大、患病与未来已不遥远的死亡,将要伤害到自己所爱的、与爱自己的人。
会不会从来没有活过,会更好一些?不用经历病痛、也不用去反抗那些终将碾过自己的命运、不用感受亲人的哀愁;没有了自己,或许会是一个更优秀的人、占据方白鹿如今的位置……
啪!
父亲走出科室,关紧了身后诊室的大门。
他那亮黄色的毛皮因多日的奔波和劳累而沾满尘灰,甚至纠起、打团;像是长了层肮脏的破布。细小的电流从父亲身周窜过,炸出火花——方白鹿了解自己的父亲,这代表着他的沮丧与悲伤。
父亲拖着闪电形状的长尾,走到他们身旁。方白鹿能闻到那股轻微的,却已经开始出现的老人味:
“医生说了,好好治疗,配合一下。这个,连开刀都先不用开了!我们先做一些别的疗程哈……”
父亲抬起短短的手,似乎想要摸摸方白鹿的头;但最后只是落在他的背后、轻轻拍了拍。
“要,要配合治疗哦。乖……”
母亲搂住方白鹿,似乎想拥这位永远的孩子入怀;但儿子已经要远比她来得高大了,她便只能将自己靠到儿子身上。
诊室的门旁,挂着一幅半扇门高的海报——许许多多可爱的卡通人物簇拥其中。海报正对着方白鹿,他能看见用顽皮字体印着的一行花体字:
“只要订阅会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
最后方白鹿低低应了,伸出双手、把父母拉到身边。
他感到母亲正悄悄地抽噎;父亲则不发一语、沉默得有如从来不会说话。方白鹿有些想要流泪,却只感到生命之底下、那无穷无尽的空虚。
“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但他还是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