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屏住呼吸,直憋到胸口发疼时,才霍然抬起了头。他只看了她一眼,就仓皇别过头去:“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像是听到了有趣的笑话:“不敢什么?”
朱厚照没有作声,那人笑了:“您也有畏惧之事。您忘了当初是怎么教我的,只要多看看,就会习惯了。您已经见惯了别人的血,慢慢地也会见惯我的血。”
朱厚照眼前霎时浮现出那一块块带血的巾帕,他颤声道:“你还在怪我。可这二者怎么能混为一谈!”
那人道:“为什么不能?我从来不是您的例外,不是吗?”
朱厚照一时心痛如绞,凄然道:“我却因此后悔终生。”
那人忽然一笑:“您此刻这般懊恼后悔,并非是因我不在您的身边,而是您发觉,拿我的性命去换的东西,原来是这般不中用。”
她学着他的口气:“权力,这无上的权柄,原来依然不能让所有人俯首帖耳。朝局反而因清洗变得更加动荡,新人未必比旧人更听使唤。早知是这般无用之物,我就不该拿李越的性命去换。李越的命,本该卖个好价钱。”
她的话就像就像是一根根针,深深地扎入了他的心。他的嘴唇微动,那人却像未卜先知一样:“嘘,不要辩解,我是住在你心里的人,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他的心尖一颤,他缓缓看向她,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她:“阿越,朕是皇帝,很多事,是不得已。”
她静默了片刻,身形在屏风后变得更加影影绰绰。她叹息道:“而我是臣子,很多事,我该体谅你的‘不得已’,再让我的‘不得已’变得‘得已’。只可惜,人心不是面团,不会因人揉扁搓圆。你不仅在我身上尝到这苦果,终于也在旁人身上亦吃到了。”
朱厚照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他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能凭借京察压制文官,手握京营调动武将,勋贵不敢再蹦跶,太监更是早就听命而行。那个胆大包天的驯兽师,他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这群人,他们明明知道骗他是个什么下场,却还是合起伙来骗他。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怎么敢?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她忍不住又笑了,“权力和权威是大不相同的。有权力,并不代表……”
他和她同时说了出来:“并不代表就会有权威。前者只能让人被迫去服从,后者却能人让去心甘情愿做事。”
朱厚照柔声道:“你说得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那人却讥诮道:“可你只是记得,却不理解。权力是只要坐上这个位置就能获得,哪怕是一头猪,也能执棰附而鞭笞天下。”
朱厚照气急:“你在讽刺谁呢?”
那人自顾自道:“可后者却来自于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本身。只有本身有让人信服的力量,才能让人家心甘情愿地做事。你只打碎了旧有之物,却从未确立正行之道。你用不光明的手段将他们从旧框架下拖出来,却没及时告诉他们,在新框架下又要走正道了。太宗爷为何在登基后要宣告自己是马皇后之子,篡改《太祖实录》,难道真只是为了一个光彩的出身吗?”
朱厚照茅塞顿开,他欣喜之余,又有些感动:“阿越,谢谢你……”
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伸到他面前,她不知何时已然到了他的身边:“不必谢,我亦只为活命而已,你因收回权力而舍弃我,却要因树立权威而救回我。皇上,你最爱的,始终都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