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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第1页)

一时殿中寂寂无声,直到灯花爆开的脆响,让他们同时回过神。朱厚照望着她:“这不是你能想出来的东西,是谁?”这一套办法,不同法家君权至上,亦与儒家德政截然不同,不可能是读儒家经典长大的李越所提。

月池垂眸:“您还记得吗,我和您提过,我有一个姓马的西洋人师傅。”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这年头的西洋人竟然能连禁宫都能摸透了?李越,你大胆。”

月池不慌不忙道:“您误会了,知识是他教得,办法是我想得,至于禁宫情况。”

月池毫不犹豫地把马永成卖了:“马太监心心念念都是他被割下来的‘宝贝’。此刻别说是让他卖同僚,即便把妈卖了,他都愿意。”

朱厚照失笑:“亏你还想得起他来。”

短促的笑声过后,又是一阵安静。月池的双脚已是一片冰凉,她不想和他就这么坐一整夜,她问道:“您觉得,如何?”

朱厚照默了默,他的回应就是将这厚厚一叠纸放到烛火上,赤色的火焰沿着纸张边沿蜿蜒直上,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吞噬掉它洁白的边沿,只留下漆黑的残骸。月池下意识起身,她拽住了他的胳膊。朱厚照并未动怒,而是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把她的手指掰开,然后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月池立刻挣脱开来,这火仿佛烧在她心上,她没有指望朱厚照全部采纳,可她也没想到他居然一把火都烧了。她飞快将奏疏夺过来熄灭。朱厚照嘴角一翘,手指在黄梨花桌面轻轻敲击,他专注地看着焰火,跳跃的火苗在他的瞳孔中燃烧:“你夺过去又如何,正如你所说,没有践行的制度等于废纸。”

月池只觉眉心突突直跳,她质问道:“现下这个局面,难道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你太天真了。”朱厚照施施然转过身,他盘腿坐到炕上,盖上了软被,“你真以为,你弄出来的这笔钱就能用到灾民身上,经过层层盘剥后,估计什么都不剩。”

月池目不转睛盯着他:“您可以派个好钦差。”

“天下乌鸦一般黑。”朱厚照不屑道。

“是吗?”月池失笑,“我看并非如此吧。您在担心什么?如果不愿户部插手内宫支出,您可以只命户部勘合账目,而将决策权留在自己手中。您甚至可以留一笔机动资金储于内库,作为您的私产,供您享乐使用。就算您一年留一百万,也省下另一百万。与其让那群狗奴才花,不如您自己花,至少您既开心又不用背负骂名。”

朱厚照有些意动:“果真能如此。”

果然是为这个!月池答得斩钉截铁:“当然能,户部获得这样的荣耀,总不能一点儿代价都不付。您不是喜欢豹子吗,咱们还可以养几只。”

朱厚照听到豹子,眼睛更亮了,可尔顷他还是拒绝了:“不成。”

月池此刻的耐心被消磨到了临界点,她磨了磨牙,立到了朱厚照面前:“为何?”难道还有比权力,比享乐更能吸引他的东西,这不可能!

朱厚照仰头瞥见了她光洁的下颌,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刘大夏曾被暗杀过。”

月池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曾奉命整顿光禄寺刘大夏都险些一命呜呼,如此策果真得行,断了所有太监财路的她,哪里还有命在?原来,竟是为了保住她……这真叫她受宠若惊了。

月池忽而展颜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点小事。以您的手段,何必因噎废食。您一定有办法两全其美,对不对?”

朱厚照嗤笑一声,他以手支颐看着她:“你还真会给孤找事。行了,不说了,睡觉了。”

他突然起身,大摇大摆往内室走去。月池心下大定,他不拒绝,就表明成了大半了。折腾了这么久,终于结束了。

风雷鼓舞三千浪

午门外的地砖还是被飞溅的血肉浸透。

月池知道,以朱厚照的心性,他所采取的办法,一定不是什么正道,但她万万没想到,他手段竟是如此的……他的第一步动作,就是对御马监换血。只此一步,月池便明白,他是真动了杀心。御马监虽名字带马,亦负责养马,但其职责却不仅限于马。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同执掌兵权,同时还负责管理草场和皇庄。御马监太监宁瑾就曾宣称:“腾骧等四卫勇士旗军,乃祖宗设立禁兵,以备宿卫扈从,名为养马,实以防奸御侮也。”

腾骧等四卫勇士是指从永乐时期便建立的一支禁军。最开始这支禁军是由各地卫所挑选的精英和从蒙古地区潜逃回内的蒙古族和汉族青壮年男子组成,名称“羽林三千户所”。后来又改编为腾骧左右、武骧左右四卫,被称为“四卫军”,后又抽调其中精壮,组成四卫营和勇士营。【1】其战斗力极强,主要负责禁宫的安全。而这支强大军队却由御马监以兵符火牌统帅,这就相当于太监的利爪与尖牙。而朱厚照要整治太监,怎能不先拔牙剔爪呢?他直接让谷大用和马永成空降进入御马监,成为一把手和二把手。他们的作用之一,就是替她背锅。

宫里的人精子都明白,太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大动干戈,第一次还能说是他自个儿看了《大明会典》,可第二次明显涉及那么多内幕消息,若说没内鬼,谁也不信。与其让他们猜,不如直接把靶子竖起来。于是,朱厚照就选择了谷大用与马永成。一个是区区尚膳监的太监,一个甚至被发配到了皇陵,如非立了大功,怎会一步登天。这下宫内外就会将目光和炮火全部集中在他们身上,至于李越,一个年幼的伴读而已,谁会注意他。

马永成和谷大用的情状一直在月池眼前回荡。短短数日不见,马永成更瘦了,一袭阳生补子衣穿在身上,就像晾在竹竿上一样。竹丝为胎的钢叉帽戴在头上,竟也有些不稳。他脸上的皱纹堆叠,仿佛暴雨冲刷下黄土,千沟万壑,深深地嵌在脸上。因着这个,即便他极力咧嘴大笑,可这笑容却总带着一股苦味。他显然是明白一切的,可是明白又如何?他只能听命,特别是已经将宫内外得罪干净之后,他只能对太子俯首帖耳,成为他手下指哪儿咬哪儿的狗,唯有如此,才能得到太子的庇佑,保住自己的性命。

只是月池,仍从他的偶尔一瞥中窥见了他内心翻滚的毒汁,刻骨的怨恨,这是冲着她来得。在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中,对君主总是抱有不同寻常的宽容。不论是士人,还是贫民,都先将其所遭受的痛苦归罪于贪官污吏,奸佞小人,而对“被蒙蔽”的皇帝尚存期待,“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就是一个真实写照。只有当这种痛苦出现的频次、程度超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这种失望才会演变为对整个王朝的绝望。毫无疑问,马永成将接下来的悲惨都归罪于她。朱厚照只是一时被她的花言巧语蛊惑了。他说不定还计划在朱厚照面前揭穿她的真面目呢。

相比于较为清醒的他,谷大用就要晕晕乎乎得多。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太监,骤然擢升,使得他被野心、权势蒙蔽了头脑。朱厚照的温言勉励,更是让他心中只余一腔热血。月池就静静看着太子演戏。他先回忆了一下自己在谷大用伺候下的童年,大肆夸赞他:“做事勤勉,忠诚可靠,有勇有谋,堪当大任。”而在谷大用感动得涕泗横流之时,他又话锋一转:“当前宦官中,尸位素餐,贪赃枉法之辈太多,深负皇恩。孤有时想到,不由既愤怒,又懊恼。内宦虽多,可倚重得不过你们几位老人而已。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孤的期望。”

谷大用还能怎么说,当下磕头如捣蒜,大立军令状。马永成无奈,他是副手,只得跟着一起磕。朱厚照果然大悦,赐他们一人一件麒麟补服及数件珍玩。只是,旁的都给了,唯独没有将调动禁军的兵符火牌交给谷大用。没有兵符,禁军就不会听其指挥。没有禁军的御马监,也就是个绣花枕头。谷大用估计到现在都没回过味来,马永成即便心知肚明,也不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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