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金的鸡,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周围之人也是一派司空见惯寻常事的模样。朱厚照已然无心在看下去。月池眼见他拳头攥紧,像是顷刻就要发作,忙使劲将他拖出来。
在他们的背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悦声。月池回头,原来是那只大红鸡已然落败了。太子就同这只大红鸡一般,一直以为是胜券在握,谁知却是……他不是不知道太监贪污,但知道与亲眼目睹到底存在差别,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逗狗,最后发现是自个儿在被狗耍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月池早已打好了腹稿,如何拦住他的赫然而怒,然后将这股气引到别的地方。可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朱厚照在更衣过后,面上就是一派和煦了,甚至还要了两碗面吃。
肥嫩的羊肉炖得一片酥软,用牙齿轻轻就能撕下来,酱色厚重,浓香扑鼻,面条是手擀面,爽滑劲道,一入口就不由自主往下溜。太子要面吃,尚膳监总不能只给他上碗面来,还搭配了几样卤味和爽口的文思豆腐。朱厚照全部都吃光了,大大超过了他平日的食量。谷大用看得头皮发麻,可对着朱厚照的笑脸,他反而比平日更觉害怕,一时两股战战,更别提开口相劝了。其他人更是如此,大家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不敢作声。
在太子就要再叫菜时,月池按住了他的手。朱厚照看着她也不做声,烛火如霞,在他面上镀上了一层暖色,却没给他的眼睛增添一丝暖意。谷大用此刻已然扑通一声跪下告罪。饶是心志坚毅如月池,也不由虚了片刻,可她明白,若她此刻也退缩了,那么一辈子都只能做奴才了。她以格外强势的姿态拉起了他,还催人去煮山楂麦芽茶来。事实证明,她赌对了,朱厚照并没有生气。
他甚至比她想象得更沉得住气。月池并没有率先开口的打算,她能十年磨一剑逃出龙凤店,还在乎等候片刻吗?因着看斗鸡之事,宫门早已下钥了,她只能睡在南三所,与张奕进行久违的促膝谈心。谈到半路,朱厚照就来了。张奕看着门口一列宫灯惊得合不拢嘴。月池则微微挑眉,虽先前长进了些,但到底差一点儿。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思之不深,谋之不实。她可是苦思数日,方斟酌着采取行动,而他连一晚上都忍不了。天之骄子与江南庶民的差距,就在这里了。
朱厚照一进门,就把张奕赶了出去。月池瞧他,连冠都未带,只着大红妆花银鼠皮里的常服就来了。两人坐上炕,朱厚照就问:“你说当怎么办?”
月池道:“杀不尽。去了鬼祟,一样有北山道者。”
朱厚照抬眼,咬牙道:“那照你这个说法,孤的内库就只能夜夜被迷奸了?!”
月池:“……噗。”这个说法还蛮新奇的呢。
地炉火暖灯花喜
难道还有比权力,比享乐更能吸引他的东西,这不可能!
殿中三十六盏金镶宝石烛台齐齐点亮,照耀得彻夜通明。朱厚照看着月池,烛光映照在她的面上,双眼澄明似水。他知道她一定已然想好了对策,否则决不敢贸然将一切丑陋都揭露在他眼前。他很是好奇,李越会怎么办,他究竟是想出了怎样的绝妙好策,才敢将整顿内宫作为展现他政治才华的第一步。
他的父皇并非对内宦贪污视而不见。在祖父宪宗皇帝时,太监梁芳和韦兴胆大妄为,竟然将内库中历代所储的七窖黄金全部用光,饶是宪宗爷素来软弱,此刻也不由大发雷霆说:“糜费帑藏,实由汝二人。”韦兴不敢做声,梁芳却开口诡辩,宪宗爷道:“朕暂且饶过你,后人自会同你计较。”这个后人,自然是他的父亲弘治皇帝。不出祖父所料,父皇登基之后,即刻罢免了一群贪污的太监,并且严加申斥,此后在外朝文官的建议下,亦整顿过内廷。可事实证明,他们都失败了。
李越,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不可能比外朝的相公们更加高明,这兴许只是初生牛犊不怕。可听听对他来说并无坏处,怒火、忧虑在黑夜中同虫蚁一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他上一次有这种类似的情绪,还是三年前挨了母后一巴掌时,可这次的情绪爆发,明显比那次更加猛烈,因为他再也不能依偎在父亲怀里,听父亲的安慰了。他需要一个人同他说说话,至于说得是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为做决定的永远是他。
他听着李越如是说道:“善变的人不能作为国家的基石,只有稳定的制度,才能支撑这一切。制度安排既是导致一国兴旺的根源,也是导致一国衰退的根源。”
月池眼见朱厚照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这就是你的建议?自洪武爷时,宫中的典制就已完善……”
月池打断他:“没有践行的制度等于废纸。您不能一面将制度当做人的附庸,一面又指望它去管制人。”
朱厚照的双眼灿然晶亮,他仿佛触及到了什么,他顾不得月池的冒犯:“‘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孔子说,治国是靠君子德治,可你却说人是靠不住的,品德是会腐化的。你是要以法治国,将法置于人之上,难道,你打算让孤效法先秦吗?”
从朱厚照口中吐出以法治国,就像在王阳明口中听到总裁一样,让人产生不知今夕何夕的玄幻之感。在一瞬间的恍惚后,月池就明白,他说得法是法家之法。虽然名相似,实却大不相同。法家之法是指君主的意志和命令,而她所说的法律或制度却是囊括君主在内的行为规范,它与儒家的礼相似,却比礼要更加灵活切实。
“秦不过二世而亡,臣怎敢如此说话。”月池斟酌片刻道,“臣的意思是,应该建立非人格化的宦官体制,以细致的制度,将私情和公事彻底分开。”
她这才拿出了自己的奏本。朱厚照接了过去,一目十行。她以钟鼓司为例,要求年前要做财政预算,年终要做财政决算,而预算和决算全部都要经过户部堪合,户部有质询的权力。只这一条,就相当于给整个内宫套上了紧箍咒。预算是指一监对未来一年财政收支的计划,如要通过户部,数额便不能太夸张。
这样一来,贪污的空间便大大缩小,即便贪财,亦有有一定的限度,而不会像现在这般无法无天。而财政决算,则是对这一年收支的核查,如要通过户部,至少账面要做平,库房充盈程度要过得去。而那群不学无术的奴才,若想靠做假账瞒过户部尚书,除非再投一次胎。这倒是一个遏制太监贪腐的好办法。可这样一来,他的花费不全由那群老东西做主了?朱厚照想到此,微微皱眉,但他并未反驳,而是继续看了下去。
月池提出的第二条,则是宫中二十四监,每一条正式的命令、物资的调动,都要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以盖好官印的文件作为凭证,一式两份。宫中半年一次考核,由锦衣卫来负责,如果两监之中对接的文件不对,或是与库房的库藏对不上号,那么经手宦官全部都要受罚。朱厚照看到此挑挑眉,光以外朝来制衡还不够,她甚至还想着以他的另一臂膀锦衣卫来压制。这样一来,宦官们岂非处于宫中最底层,当真是心狠手黑。
朱厚照正感叹着,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月池对此犹嫌不足。她还出了一份职责明细。朱厚照拿着这份以钟鼓司为例的明细,越看越心惊。即便是最下等的太监,他所负责的职务权限在明细上都巨细无遗,所有太监只能在制度允许范围内活动,不得越雷池半步。直到此刻,他方明白,李越所谓的‘非人格化’是何意。他将太监的一举一动都局限于条框之内,除了依令而行,别无他策。人彻底成了制度的附属,只是制度运转的工具。
任何老实之人到这个位置上都能做得不错,可对那些聪明人来说,无疑于戴上了重枷,一生不得自由。不过无所谓,奴才,听话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