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清晨,他的妈妈,他只记得她的名字和样貌,此外连一张罗清晨的照片都没有。六岁时母亲离开,与父亲一同在车祸中丧生。向云来被人从幼儿园接走,几日辗转,最后来到向榕家中。他已经想不起来是谁把他带走,又是谁带着他一路坐车奔波。他只能在记忆的最深处保存父母的模样。
按道理说,幼年的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化的。但向云来完全没有。即便父亲的印象模糊了,但罗清晨总是清晰的。她始终停留在他的深层海域中,保持着向云来记忆里年轻的模样--虽然总是忧心忡忡,满是焦虑。
向云来有时候会想,母亲在担忧什么呢?他在舅舅和舅妈的争执中得知,父母并没有结婚,母亲生下向云来之后,与父亲的关系变得十分恶劣。这也是父亲很少在向云来跟前露面的原因。车祸那天,罗清晨去找那个男人要钱,之后两个人乘坐的车辆都坠下了山崖。
他们猜测,是罗清晨提出的数额太大,男人不接受,两个人在车里争抢方向盘,最后坠落。
他们也从不避讳,总是在向云来面前讨论这些事情。他们每说一次,向云来就羞愧一次。“要不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这样的指责,总是寻常地从舅舅夫妻俩口中吐出。向云来只能低头承受,他没法反驳,也什么都做不了。
向云来从来没在自己的海域中问过罗清晨这些问题。他知道那是他在海域里制造的幻象,并非真正的罗清晨。幻象无法解答他的困惑。
但这一次太痛了,他所有的理性限制全数退让,长久的不解和屈辱让他开口:“你是怎么出事的?”
他和罗清晨站在冬季积雪的山坡上。这里的景象跟隋郁的海域很相似,但向云来无暇细想。罗清晨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
向云来:“生下我你很后悔吗?”
罗清晨斩钉截铁:“从来没有。”
向云来:“你跟我爸……你跟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他越说越快,渐渐控制不住自己。
他现在完全不是一个足以为朋友解决难题的可靠伙伴,也不再是向榕值得信任的哥哥,他变成了罗清晨的孩子,孱弱的、怨愤的,对眼前的女人怀着爱也怀着怨。
“我这么多年真的过得很辛苦……我没被什么人爱过,但我要去照顾别的人,我不知道跟谁学,我就自己琢磨,我看书、看电视,我模仿一个好的‘哥哥’应该怎么做。我要为向榕负责任,我要好好把她带大……可是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妈妈?
“我必须依靠别人才能在王都区落脚和立足,可是那个人他根本……我从来都没理解过他,他也完全不在意我。王都区很好。王都区一点也不好。我讨厌这里,可是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不,我不讨厌这里……我有朋友,我现在还有喜欢的人……可是妈妈,妈妈……很累,我很累。我现在很痛。我一直都很痛……”
因为开始哭泣,他变得语无伦次。
情绪的波动太强烈了,已经超出了他现在能承受的阈值。向云来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窒息般的感觉令他不得不大口喘气,终于猛地睁开了眼。
在飘絮一般破碎的意识缓慢凝聚的时间里,他只记得罗清晨在最后捧着自己的脸,毫不犹豫、绝无迟疑地说:“小云,我和你爸爸彼此相爱,你的诞生是我们一生中最最幸福的事。”
向云来茫然地睁大眼睛。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眼泪从眼角流下。
但他坐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退潮般远离。他不觉得高兴或幸福,也不觉得难过和忧愁,脑中一片雾茫茫的空白。
各种仪器连接他的身体,他起身十分困难,浑身的关节都酸痛麻木,而且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又沉重地躺倒了。
最令他不舒服的,是束缚在脖子和左手手腕上的两个铁灰色抑制环。
在哨兵向导开始从事社会活动的时候,普通人类对他们充满畏惧。人们确信哨兵和向导可以驱使看不见的“怪物”去伤害别人,因此每一个哨兵和向导,在成年后都必须佩戴刻有编码的抑制环。抑制环会不断发出微弱的电流刺激他们的神经,这让他们很难持续地集中注意力。
但抑制环已经废弃很久了。在特殊人类的人权问题上,为了和国际接轨,特管委废弃了许多限制特殊人类生活、工作的规定,其中就包括抑制环。
束缚向云来脖子的抑制环甚至还有一根链子接在墙上。他低头看手腕上的抑制环,编码以H开头。这是特管委专用的、限制极危险罪犯的最高级别抑制环。
向云来不知道自己现在毫无情绪的状态是否也跟抑制环相关。他先看见隋郁冲进病房,随后是医生和护士,紧随他们之后的是大哭的向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