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完的话,方思弄立即就意识到是什么,指的是第一次见面时他指着自己说的“已死之人”,当时所有人都当这老糊涂犯了病,显然老头现在依然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可惜”。
方思弄就是跟玉求瑕都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它太像一个老疯子的胡言乱语,煞有介事地讨论似乎太可笑,可一种绵密的沉重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像一层笼罩在身遭的浓雾,无伤大雅,却湿冷阴翳。
毕竟,在方思弄第一次进入“戏剧世界”时,玉求瑕就说过:在戏剧世界,很少出现真正的疯子,他们要么是“主角”,要么是“先知”。
就是普通人都会相信一些未卜先知,何况这还是个真的会卜卦的老道士。
方青冥上去后客厅就只剩下三个人,方思弄看向黎暖树,只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脚都放得很规矩,又穿的黑色,显得整个人小小一团,除了鼻尖和眼尾还有一点红以外,看不出一点刚崩溃过的迹象。
当方思弄以为今晚就要这么结束时,玉求瑕忽然开口:“不过小姨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这就是谈话还会继续下去的意思。
玉求瑕不确定有多少部分会被“禁言”,所以采取了尽量少的特定词,但方思弄怀疑过许多次,那种“禁言”的力量“屏蔽”的并非是某个特定的词语,而是一种“意图”。
当一个人“意图”要谈起“戏剧世界”时,在这种“意图”控制下的所有语言都会被屏蔽。
“语言。”玉求瑕说道,然后站起去拉方思弄,方思弄刚刚为了去扶方青冥而离开了他,他就又把方思弄牵回来坐在了自己身边,然后才继续说道:“还记得吗?我们曾经讨论过,在‘戏剧世界’中,不管什么时代背景下,所有语言文字都是中文,李灯水还提到过,会不会是‘游戏的不同翻译版本’一样,只有在中文使用者眼中,它呈现中文,而在其他语言体系人眼中,是另一种?当时我就有过疑问,比如说,倘若一个人在复杂的文化背景下长大,极端情况,父母双方使用不同的语言,假设两种或以上的语言是他她的母语,那‘世界’会怎么判定?”
方思弄想了想:“确实,不像真正的游戏那样,可以让玩家自己选择语言。”
“但如果按照小姨的说法,这一点就能够说通了。”玉求瑕道,“过去的那些‘黑暗时代’,的确是以文明体为单位蔓延的,语言和文字是最重要的文化符号,它们一定代表着什么。”
方思弄却提出:“你这是预设之后的推论,我可以举出反例,在‘樱桃园世界’中,那个谜底为luna的谜题,是英文。”
玉求瑕顿了一下,点头:“你说得对。”
他抬起眼,去看黎暖树:“小姨,你听到多少?”
“很少。”黎暖树道,“我能听到你们的声音,但大脑解析不了语义,就像……不规则的电流。你们在讨论语言吗?”
“语言和文明。”玉求瑕说,“我们在思考刚刚你说的。”
方思弄盯着那本《录鬼簿》:“所以小姨这次回去,就是为了找这本书?为什么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你?”
“不是老宅,是祖宅。”黎暖树摇摇头道,“不在市里,在雁荡山深处,没有信号。而且我也不是为了找这本书回去,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本书,我只是……之前发生了很多事……”她抬起眼看了方思弄一眼,方思弄猜她说的“这些事”里包括了给他写那封信时的精神震荡,她接着道,“我有一天就忽然做了梦,梦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我太小,视线很低矮,妈都还在……我好像想起了在那栋宅子里生活过的日子,那里好像有一间很暗的书房,有很多很多书,有一扇小窗户可以看到树枝和鸟的影子……梦里父亲的背影很清晰,他好像一直在叹气。”
她口中的父亲就是玉求瑕的外祖父,京剧“黎派”创始人黎勾元(1)。
“……我不确定……醒来之后,我就在想,一切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是不是这个家族的诅咒,可以追溯到那个时候,还是说……那是父亲得知那个诅咒的时刻?”黎暖树道,“我决定回去找答案,我认为找到了那个书房就可以得到答案……我雇了一个当地人,进入雁荡山深处找,我童年的记忆太淡薄了……好在最后还是找到了。”
玉求瑕不赞同地皱起眉:“太危险了。”
“跟你们遭遇的相比,不算什么。”黎暖树无所谓地摆摆手,鼻子皱缩了一下,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姐姐跟我讲过,她小时候家里被抄过几次,而这栋祖宅,应该就是因为在深山里没被发现,得以保存下来。看到它的瞬间我确认了我的记忆,是真实的,我也如愿找到了那间书房……其实书没有我记忆中的那么多,梦里那个书架好高啊,就像顶到了天上……其实它没有那么高,大概两人高吧……我就带回了这些。”
“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可也不少吧。”玉求瑕敏锐的目光看向她,“你为什么选择了这些?”
“因为这些都是我看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