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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第1页）

就这样，从籍籍无名的报马童子，熬死一代又一代顶香弟马，做到高阁之下众仙之上的掌堂教主，有了属于自己的兵马和地盘，还有那个天天跪在面前敬香磕头唯一的媒介。

他不是没有尝过她的苦，和她共情是他必须要做的事。

一碗接一碗的浆渣吞咽下肚，喝着，喝着，他就醉了。

抛却一身烦恼事，沉浸在这汪能尝出甜味的浊泉里，渐渐甘之如饴，渐渐忘乎所以。

她待他实在太好，他难以把过去和现在放一块比较，只想沉沦，满不在乎地沉沦下去。

她总是记着他的喜好。酒菜也好，瓜果也好，烟茶也好，点心也好，哪怕随口提一嘴想吃的东西，几经周折她都会弄最新鲜的来。装入他喜欢的小铜碟放在他面前，一边吃一边和他聊些有的没的，然后带他走街串巷去寻摸更多稀奇好吃的玩意儿。

她也始终把他放在心里最靠前的位置。逢年过节，有时她家人喝几口酒上头说些不客气的浑话，从来不等他发表意见，她第一个拍桌子瞪眼睛，蹦豆子似的数落满桌亲眷，不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粗鲁，根本不会合上那张妙语连珠的小嘴。

知道他有事没事总爱研究现代医学，她翻箱倒柜找出在护校学习的课本，从头到尾陪他再看一遍。遇到他费解的，不厌其烦讲清楚里头的细枝末节，又满大街搜罗各种医学宝典回来和他品评一二，再荒唐的知识点，都能被她梗着脖子犟出有迹可循科学依据。

虽然深知这些个破玩意儿本就是拿来取乐子的消遣，但他从来不会戳破，打心眼里喜欢看她没理辩三分的妖叨样。

笑而不语等她罗里吧嗦完毕，再一块喝两盅吃碟花生米，陪她最在乎的奶奶看完老掉牙的狗血剧，听着祖孙俩左一句右一句地吐槽街坊亲眷的趣闻，不知不觉，他先睡着了。

回到总能与她相互依偎的幽梦深处，先替她解决完侵扰人梦的恶鬼，便独自一人，或在天台，或在街角，或在她一成不变的小屋，静静等她入梦而来，牵着她的手走过每一处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尊师曾语重心长地嘱咐他——

莫要忘了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与人为善没错，但不能越界。到底人仙有别，他是来历劫求取正果的，不该只妄想渡一人求仁，而迷失本心。

当时他默默不语，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呢？

再世为仙，难的不是守清规戒律，真正的难，对他而言，是早早失去自我，愈发活的像个人。

他彻夜苦思，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垂眸望了望床边睡姿四仰八叉的人。看着，看着，莞尔轻笑。

忘了就忘了吧，像人，也没什么不好。

曾几何时，他一门心思都想做人。青丘狐族千变万化，一举一动惟妙惟肖，却终不得缘法懂得生而为人与旁的生灵区别在哪。

曾几何时，身边这个人教会了他因果是何物，数千年令他痛不欲生；而今重逢，又是这个人教会了他做人的意义——纤纤一双平凡的手，却能将苦辣咸涩的生活，酿出别具一格的甘甜。

她总跟他说：只要活着，就有奔头，无论什么时候下决心振奋，都不算晚。

可为什么，给了他希望又带给他绝望呢？

他也不想逼迫她接受他的安排。感情也好，家庭也好，事业也好，这些事关她的人生，纵使一万个不愿意，他总要站在对立面未雨绸缪。

不过是希望她绕开宿命挖下的沟沟坎坎，哪怕她只听从一回，都能安然无恙地躲开，他们就可以继续过这种平淡却不失滋味的小日子。

但她偏不听，偏要忤逆他，偏来耳提面命地提醒他——

他是她的仇仙。

百般千般的好，终不及那一段丢失在尘封往事里的孽债。

他从浊泉深处颤颤巍巍取出那一瓢混浆浆的因果，一次次犹豫，一次次试探，无非想佐证她心里是有他的。可最后，竟都是他的妄念而已。

于是他横心将满满一瓢苦涩饮尽，投胎前那碗忘忧汤也不如尘世之苦难以下咽。

他知道，他喝的不是荡漾的仇恨和痛苦，而是不得不向他最珍视的妄念揭开真相的失落与断情。

而今，妄念就站在咫尺相近的地方。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想象中爆发式的撕破脸皮并未发生。

不肯再用心的人，远比高高在上的神使更冷漠无情——用最陌生的语气问他是谁，以最冷峻的目光审视这俱破皮囊下，千疮百孔的灵魂。

只微微愕然了一瞬，他扬起头颅，决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溃不成军。轻描淡写道：“弟马，你又放肆了，难道不应该尊称本座为教主么？”

放肆了，又放肆了……

从前他故意板脸含笑的威胁，此刻听在刘钰耳里比笑话还可笑。

嗤笑两声，她上前一步仰头逼视他，依然无畏无惧，“好，那就教主。走吧，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咱掰开手里这颗烂杏好好唠一唠。”说完，冗自转身，跨出半步回头冷冷看来，煞有介事地伸出一条胳膊，“请吧，教主。您在前我在后，这是规矩，我可不敢不敬。”

目光闪了闪，他一声不吭将地上昏死过去的人拦腰抱起，迈腿奔向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