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她还是她,却不止是她。
跳跃的烛光在脸上忽明忽暗,偶尔她能看到双眼的位置,会浮现一双漆黑的眼睛——没有瞳仁、没有眼白,只有彻骨的黑。在同样黑洞洞的空间里,显得恐怖极了。
刘钰吹灭蜡烛的同时戳亮手机屏幕,让那抹白惨惨的光,照清楚镜子里狂躁的贾金玉。
脸上的笑容不曾散去,甚至更浓。
她看得到自己愈渐癫狂的眼神,与那个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的魂魄几乎没差,可疯魔的理由截然不同——
一个是被迫踏上绝路的痴人,一个是被迫生死攸关的怨灵。仔细想想,区别也不大,算计来算计去,哪个不是沾染了一身洗不干净的孽债呢?
逃不掉的因果交织成紧绷的网,不知不觉将她们包裹,锋利的网丝,活生生勒出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稍稍一碰,鲜血淋漓,却无人看得见,唯有自个儿清楚究竟有多疼,又究竟有多煎熬。
刘钰歪头依偎着镜子,仅用余光观察张牙舞爪的贾金玉,还在笑,嘴酸了也不停。
轻轻抚过与她重迭的虚影,刘钰喃喃自语:“让不知道该拿啥应对的脏东西占了身,使劲浑身解数也冲不破的结界,不管自己多难受都要为人祈福消灾……这种滋味,生不如死吧。”
回应她的,是怨灵张开血盆大口,歇斯底里,却半点声音都传不出的恼火。
稍稍退后,刘钰直视她深不见底的黑眼珠,又快速拿扎进刚刚凝结的伤口。
这一下非常用力,疼的她蹙眉往出挤潺潺的血珠子。在镜子上画下一道通灵符,最后那笔血墨徐徐流淌,终于听到对方尖锐刺耳的咆哮:“你一定不得好死!”
刘钰含住指头嘬了嘬,随即呲着染血的牙,仰头居高临下望向不人不鬼的怨灵。
恶毒诅咒半天,贾金玉终于发现她无畏无惧,便敛了性一言不发与其对峙。半晌,忍无可忍的怨灵再次恶狠狠扑来,抵力嘶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想干什么?
刘钰舔着牙花子冥思苦想。
见到贾金玉前,明明有一肚子脏话要骂,勾来这抹幽魂后,她的肚子突然空了、喉咙也哑了,唯剩这口含腥带涩的血,充斥在唇齿间也充斥在脑海里,咽了半天仍旧挥之不去。
许是因为这口血本来就在身体里压抑多年,一朝被释放,就此撒了欢,非要表现表现它的存在感,然后才肯重新与她融为一体,始终是自己的。
刚刚,它绽放在指端,流过每寸既定的纹路,到现在她都能感受到它存在过的温度,既有她的体温,也沾满浸泡在黑暗里的尘埃,最终留给光滑却肮脏不堪的世界一笔浓墨重彩。
她会永远记住它不计代价地来过,也会永远记住它是怎么惨烈地提醒她不可以心慈手软。
轻轻捻了捻红肿发痛的地方,刘钰在上面落下清浅的吻,合起眼眸,将这根颤颤巍巍的手指握进拳头里,很是眷恋地贴在脸颊柔柔蹭蹭。
她不吭声,又像个精神失常的变态,贾金玉瞪圆黑眼珠猛瞧她不放。
通透的魂识,不间断地警告她将要发生很危险的事,可佛牌里的东西完全压制住了她的五感,她根本分辨不出是怎样的危险。
难以言说的疼,顺着窜开的七窍往灵魂深处钻,一会儿像在烈火里焚烧,一会儿像在冰水里漂浮,十多天来,她都是这样过来的,确实生不如死。
这些年,她利用上辈子的记忆,费尽心思摆脱无数窥伺她的鬼神,没有一日不殚精竭虑。
好在都被她躲过了,活了38年不曾尝过所谓弟马必须经受的苦。
可惜报应不爽,该来的还是找上门了。
当初她故意骗取刘老邪的悲悯,在明知这份泼天的因果担不住的前提下,心甘情愿迈进她的陷阱。
而他不为别的,只为当年那个不堪负重的家庭和重病缠身的少女能稍微好过一些。
贾金玉至今没忘立完堂子,刘老邪脸上泰山压顶似的疲惫,却在与她对视时,露出鹅毛般温暖轻盈的笑。
头顶的通风窗,将一缕艳阳渡遍他全身。洋洋洒洒的灰尘包围着他,朦朦胧胧,他像极了镀金发光的神像,她睁开模糊的眼仰视他,任由那慈祥的声音绵绵灌耳:
“孩子,爷爷本事有限,也就帮你到这了,往后啥造化全靠你自个儿。不过你可以随时来安县找我,甭管啥时候,只要你来,爷爷亲自下厨招待你。对了,我老孙女跟你一个属相一个生日,多有缘吶!有机会的话,爷爷给你们小姐儿俩一块过生日,好不好?”
她点点昏沉的脑袋,笑得乖巧欣喜,暗地琢磨起叫人心惊胆寒的计划。
多年来,即使不晓得那个孩子生于什么时辰,但有了具体的年月日、属相和姓名,她就有了万全准备。
前世呼风唤雨的萨满大法师,论道行、论本事,当今在世所有术士皆无可比拟,掐算出那个孩子与她深深惧怕的仙灵,竟有着难以消减的宿怨时,她笑了,花枝乱颤的。
于是,19岁那年,她又一次坐进去往安县的火车,一边打工一边布局,借助鬼魅之手,把身上一部分因果转嫁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留在安县十几年,她是游荡在暗处的鬼,在小姑娘看不见的地方徘徊,看着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