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贾金玉的注目下,她向后仰了仰身,故意抬手晃过那只近在咫尺的纤纤玉手,慢慢端起旁边矮柜的茶杯凑近嘴边浅浅吸了一口,继而舔着嘴唇“唰”地起身,与对方擦肩而过,看都未看一眼,甩下一句:“不好意思,我得去上个卫生间,先失陪了。”然后,扬起头颅离开这间突然气氛微妙起来的屋子。
她刻意放慢脚步,留给众人一道悠闲自若的背影,实际上,这是她专门要让贾金玉看到的。
她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失态,至少,现在还不能。
没人知道,刚刚在她说出白秀华名字的那一刻,刘钰有多想抄起那杯滚烫的茶水迎头泼过去。
假如她还是曾经那个不谙世事、死了爹都不知道咋回事的小姑娘,她一定会那么做。偏偏这个时候,即使有一万个冲动的念头,她都必须忍住。
快步来到卫生间,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门,她就近拉开一扇隔间的门闪身钻了进去,原地愣了好几秒,才颓然坐在马桶上,埋藏于内心深处十余年的秘密就此从脑海中狂喷而出。
回忆激荡在一方逼仄的空间里,撞得她脑仁儿生疼。
她只得捂着脸用力呼吸,企图让自己快速从作古的恩怨中抽离出来,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不分轻重缓急,更不应该因一个贾金玉而自乱阵脚。
缓了好一会儿,刘钰深呼吸数番,拍着脸颊站起来,才推开门,就被不速之客拦住了去路。
32-旧日恩怨(2)
“你为啥要——”
“不为啥。反正跟你本人无关,也别瞎打听了,就当今儿没发生过这件事。”刘钰淡然瞟了瞟可馨的眼睛,关上水龙头,摸着额前散乱的碎发又说,“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信我,你就从这当没事人一样出去,好好给老爷子过完寿消停回家。”
她甩了甩手要走,邓可馨拗脾气来了,小跨出半步再次挡住她,“我不明白,那家人就没一个好玩意儿!你那么大的本事干点啥不好,非要跑来给他们当、当舔狗是为了啥?”
斟酌了一下,她只想到这个最为贴切的网络用语,压着嗓子冲刘钰吼。
未料她会如此激动,刘钰本来没心情陪她扯皮,竟也生了几分耐心,直接倚靠在光滑的墙壁上,轻笑一声反问:“那你呢,明知周家没有好相与的,当初怎么还能舍出你母亲的后半辈子平安换自己的好前程?”
“你……”邓可馨一滞,转念愤慨地攥起拳头提高调门,“你懂个六!我和我妈是被他们忽悠了,你啥都不懂在这扯啥犊子——”
“我是不懂。”刘钰冷脸打断她,“但我知道,这世间的因果环环相扣,于你和你母亲而言周家或许都是黑心鬼,可对很多人来说他们好比活菩萨。只要心诚,向来有求必应。”凝视着邓可馨扭曲的表情,刘钰蓄着淡笑接着道,“曾几何时,他们不也是你虔诚供奉的活神仙吗?时至今日,你仍有求于他们,那还在这激动啥。”
邓可馨顿时愣住,旋即松开手,低头垂眼,有些失神地盯住自己右手食指,那片被抠的七零八落的裸色甲油胶。
说的没错,攀附上周家这种有钱有势的门户,她哪里舍得弃之而去呢?
纵使母亲惨死的阴云日日盘旋在脑海不曾散去,得到实实在在好处的她,到底放弃了查明真相这一选择,继续心安理得做她的金牌教师。
何止是她,丈夫也在石油城最好的大学里混得人模人样。就算不是教学岗位任职,可哪个学生见了不恭恭敬敬尊称一声老师?
两口子人前风光无两,关起门来,却只有她不甘心地抱怨没完:
“周燕玲咋那么不知死活,我一到她跟前就给我脸子看。”
“周老二是不又卡着你的奖金了?妈的,惯的他们,好声好气哄着敬着还那个死出……”
“我今天跟大姐说让她帮着联系一下师范附小的校长,你猜怎么着?她居然说咱童童学习不好就别去附小丢人现眼了!就她姑娘好,一个他妈大学都考不上的废物,说给安排进油田医院就给安排了,呵,就知道跟我装逼!”
每每提起这些,丈夫比她更忿忿不平——他总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和智商,远不应该守着后勤处做个没有实权的副主任。优秀如他,升职做副校长都算屈才了,他完全理解不了周家那位挂名的副校长二哥有啥好跟他吆五喝六的。
有的人就是这样,一旦在心里种下欲望的种子,无论多么枝繁叶茂,总认为长得还不够高、花开得还不够美。
盛开的欲望就像遮天蔽日的树荫,他们不是看不见日月星辰,而是假装视而不见,一心只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却忘了树压根不是他们栽的。
守林人可以助他们成材,也可以化身伐木工,将一棵棵长歪的树齐腰斩断。
这样的人,刘钰见得最多,张口闭口全是亲朋好友的藐视与虐待,从来没认真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
她是哀其不幸,也更怒其不争。
回头想想,她其实跟他们没有区别——攀附着狐仙赚生活费,在他们的帮助下名利双收,吃完奶转头骂娘清汤寡水。明明下定决心和他们划清界限,到头来竟也是依仗胡玄舟为自己打了漂亮仗。
所以,站在这个角度上,她没资格奚落邓可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