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阑并不知温凝来了梧西。此前他听闻裴宥扣了名小药商就觉有些奇怪。哪怕那小药商真打算深入梧西倒卖药材,毕竟尚未成事实,且当时那足足一马车的药材,的确暂解了梧西之困。甚至若不是那一车药材,何鸾恐怕……留不住性命。因此哪怕不算他的“功”,单算罪名也不至于如外头说的,将小药商扣着待回京受审。只是此前梧西事多,他又病了一场,随后又是药材又是粮食,哪来心思关心这被扣着的小药商?直到近来疫症逐渐消散,梧西,乃至岭南十三城基本都恢复正常运转,今日忙完手中的事情,裴宥吩咐人来知会他,让他带着何鸾一道,带他们去见一个人。马车停在官驿,温阑还当是朝廷悄悄来了什么人帮他们善岭南的后,哪知一进门,里头的人还未看清,一个茶盏飞速而来,砰——他一声痛呼还未出口,便听身后的何鸾惊喜的声音:“阿凝!你怎会在这里?!”阿凝?她竟如此大胆,这个时候来了梧西吗?!但坐下来之后,他才知,他这个妹妹的大胆,可远远超乎他的想象。“所以那一马车的药材,是你孤身一人从京城运来的?!”温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他温顺柔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妹妹,何时竟有胆识、有能耐,做出这样的大事来?!温凝正坐在他对面,闻言垂着眉眼:“也不算一个人,我雇了好多侍卫呢。”就是她还知道雇侍卫,且是去镖局雇侍卫才奇怪啊!她从何处得知这些门道?又如何知道哪里有镖局,哪处的镖局靠得住?“可……”温阑正要开口,被温凝在桌下踢了一脚。若没有上辈子那些经验,她才十六七岁的时候,别提做不做得出这事,恐怕连想都想不到。可能不能别当着裴宥的面表现得这么惊奇?“阿凝惯来有勇有谋,真叫嫂嫂佩服。”还是何鸾出声,把话给圆住了。不是的,他家阿凝就算有这个胆子,可她十岁之后足不出户,从何了解这些江湖上的门门道道?不待温阑开口,何鸾又道:“就连这次的‘丛树’都来自阿凝呢。说起来,阿凝,你何时购置了那么多‘丛树’?此前你与如霜妹妹神神秘秘的,就是在捣鼓这个?”温凝下意识就想看裴宥一眼。他坐在她的左手侧,何鸾的对面。但自他进门,两人就没对视一眼。他没讲话,她也不曾对他有什么言语。温凝生生将那眼神忍住,只缓声将此前说给他听的那套说辞又给温阑和何鸾说了一遍。无非就是本来打算囤积“石荧”赚一笔快钱,结果那钱老板硬塞给她一仓库的“丛树”,她想着可以和“石荧”用同样的手法操作,便收了。“天佑大胤啊!”何鸾双手合十,无比感激道。“那是,若不是有人……”这次换温阑在桌下踢了温凝一脚。她一入城便被送来这官驿,不曾见到一个月前梧西的人间炼狱。医者全部感染,甚至有四名来得较早的已经过世;梧西城内感染者十中七八,分区而治的时候,康健者少得令人心惊。此等局面,形势又不明朗,说实话,若是他自己,得知温凝一人前来,也断不会让她冒险外出。枉死的性命足够多了,何必多添她一条?这么一踢,温凝也不做声了,眉眼低垂着,脑袋也低垂着。何鸾见状,也踢了温阑一脚,朝他使了个眼色。裴世子进门后一言不发,温凝一个正眼都没给人家,再想想进门时那个茶盏……大抵裴世子是强行将温凝扣在这厢房内的。一个多月,温凝那么不喜受约束的性子,很难没有怨言。温阑马上会意:“哎哟阿鸾,我这额头好疼!医署有擦伤的膏药吧?我们赶紧回去上点药!”何鸾:“……”演得太明显了夫君……温阑才不管明不明显,拽着何鸾就走了,临走前还体贴地把守在门口的两个姑娘给打发了。屋子里只剩温凝和裴宥,空气霎时静下来。温凝本是与裴宥在八仙桌上临臂而坐,人一走,她便站起身,坐到床边去。那里有她下午重新开始绣的小人儿,她拿起来便埋着头继续绣。裴宥倒是一直没动。八仙桌上有茶,他静静地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将那一盏茶喝完,才悠悠起身,踱步到温凝身侧。“带你出去用膳?”他半蹲下身子,抬头望着温凝,语气平淡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西南菜式与京城、江南的菜式都有很大差别,你大约还未正经尝过。”温凝原是很生气的。任谁被这么关了一个多月,无人说话,无事可干,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都不可能没有情绪。可裴宥多了解她啊。他带来了温阑和何鸾,将她的怒气生生打断,让她看到她的兄嫂安然无恙,再来若无其事地与她说话。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她的确再气不起来了,只留了一腔的怨愤。他一开口,那腔怨愤便化作水色在眼底打转。裴宥轻蹙了下眉头,去握她的手。温凝躲开。“温凝。”他低声唤她。温凝垂着眼,抹了一把尚浅的眼泪。裴宥的手也便顿在空中。半晌,轻拢五指,收回那只手。一时又是两相沉默。温凝不再掉眼泪,只管胡乱绣着手下的小人儿,既无章法又无针法,裴宥凝着眉眼看了一会儿,站起身,踱步到了窗边。一月余不曾打开的窗,上面还有残留的封条痕迹。时辰已经不早,但正值盛夏,太阳并未完全落下,斜斜地铺洒在窗口。梧西虽已基本恢复正常,但官驿所临的毕竟是条偏道,这个时辰,已经不再热闹。裴宥徐徐望着楼下最后一个正在收摊归家的小商贩,神思却显然不在他身上。不多时,那小商贩收好自己的摊铺,消失在街角。四下霎时一片寂静,只有夕阳的余晖,照耀着空气中跳跃的粉尘。“温凝,什么都可以。”半晌,浅淡的声音响在厢房内,“你的命,不可以。”裴宥负手转过身,挡住阳光的窗棂在他侧脸留下一道阴影:“你要我不去温府,可以;你要我给你和离书,可以。”他阒黑的眸子盯着温凝:“你要我枉顾你的性命,不可以。”温凝的眼红了一圈:“可是……”“没有可是。”裴宥不假辞色地打断她,面色如常的浅淡,唯有鼻骨上的那枚小痣露出几许偏戾,“在我这里,谁都可以有万一,你不可以。”“但是……”“没有但是。”裴宥微微侧目,几乎是不容置喙地看着她,“没有可是,没有但是,没有任何一件事,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你……”“我不认为自己有错,即便重来一次,我亦会如此做,即便你不喜,我亦改不了。”“我……”“衙门还有事,先走一步。”裴宥撇开眼,不给温凝说任何一句话的机会,扭头就走。“你给我站住!”温凝甩掉手上的绣绷,一声冷喝。裴宥刚到门口,脚步堪堪停住。温凝被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你不是说带我出去用膳吗?!”眨眨眼,最终还是放软了语调,淌出些许委屈:“我饿了。”-梧西原是岭南十三城里,最繁华最热闹的一座。疫症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副药下去,三日时间便可恢复得七七八八,除非体弱者,即便是重症,在家中多休养几日,也多半无甚大碍。因此,“丛树”入城没多久,梧西便渐渐恢复了生气。温凝望着喧闹的饭馆,虽知此次疫症还是带走了不少人的性命,可相比上辈子的惨剧,如今这副模样,已经令她十分欣慰了。若在平时,温凝恐怕早就拉着裴宥的袖子,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问个没完了,但现下,两人才刚刚险些又吵一架,心中各有芥蒂,因此都不怎么说话。裴宥身边没带人,自行点了菜,温凝看似没在听,却在结束时加了一句:“你们这儿的特色酒上一壶。”“好嘞!”店小二认识裴宥,热情得很。裴宥黑黢黢的眸子觑温凝一眼,温凝托着腮,若无其事地看楼下。不止是店小二,整个梧西城,几乎没人不认识裴宥,因此,两人是在二楼的一间包厢里落座。楼下很热闹。与大多数酒楼差不多,中间专门留了戏台,虽才恢复经营没多久,此刻也铿铿锵锵地唱着戏。温凝看了几眼就明白,唱的正是这阵子的疫症。大约是裴宥人还在梧西,因此化去了他的存在,直接编排成神仙下凡,解救众生的戏码。温凝本是不想与裴宥大眼瞪小眼的尴尬,佯装看戏,不想还真看进去了。她突然就想到,她的重生,她阴差阳错地囤了那么多“丛树”,会不会真的就是神灵的指引,让她来有此机会解大胤一难呢?阿弥陀佛,待她回京,须得好好去慈恩寺上一炷香才好。看了会儿戏,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僵持,温凝很自然地问道:“你是如何将那些‘丛树’运来岭南?为何人人都说犹如天降?”裴宥喝着茶水,面色也不似刚刚在官驿时那般冷硬,恢复到惯常的清寡,淡声道:“用了自己的暗卫而已。”温凝略有诧异地望向他。他这是信不过谢家军?此次他没带顾飞,亦没带徒白,明面上一个自己人都没有。但她也没多问,转而问道:“那粮食呢?那时城中缺粮,你何处找来的粮食?”裴宥拿起茶壶,垂眸倒茶,并未言语。不与她说算了,哼。转而继续看戏。不一会儿,店小二送来了温凝点的酒,菜也陆续端上来。岭南的菜式比起京城和江南的,口味稍稍偏重一点,喜食辣。温凝的口味其实与裴宥相近,喜甜口。但偶尔吃一顿辣,也未尝不可。只是吃着吃着,她的眼神便飘在了一旁那壶酒上。瞟了好几眼,像是下定什么决心,银牙一咬,拿起酒壶就给自己倒酒。裴宥看着她又是犹豫,又是忐忑地扫了几眼那壶酒,最后眼神一横,倒了一杯酒就要往嘴里送。“西南酒烈。”伸手拦住了酒杯。温凝抬眼,眨了一眨,眸子里潋滟的光也跟着闪了一闪:“我就要喝!”拂开裴宥的手,直接将酒倒入喉中。(本文首发潇湘书院,请到潇湘书院追看更新哦。):()权臣的在逃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