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愣怔,“什么?”“上回就说过,立储之前他不能死,可是立谁?南阳王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广平王有勇无谋,而且自幼忌惮你,建宁王聪慧,但排行小没功劳,外官不认,至于颍川王,活脱脱,除了不能上殿,那几年的储君职责都是张良娣执行的。那时我担心她有意效仿则天皇后,架空储君,揽权摄政……”“她不会的。”杜若替张秋微辩解,李辅国也点头,遗憾地喟然长叹。“是啊,她不会,她一心把男人捧成明君圣主,却没料到自己的下场。其实倘若你不回来,张良娣一刀斩了太上皇才是大快人心,永绝后患,还能多带点兵来灵武,省的咱们被郭子仪拿捏。”杜若愕然瞪大了眼,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李辅国盯着她,笑得油滑又得意,金银丝线缀边的袍袖摊开来,一大片搭在小几沿边,蠢蠢欲动想伺机握住杜若的手。“我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呢?九十九步都走了,差这一步?她到死都没能把你从他心里挖出去,可是倘若她大权在握,坐在那里头……”李辅国用下巴点了点紧闭的书房大门。“与其立储,还不如留他当你我手里傀儡,反正他已经是个废人,你也不用伤心,举国上下的翻腾,找出一百个生得像他,性情像他的儿郎,也有啊!当年为太上皇找出贵妃娘娘,不就容易的很吗?”“你要……挟天子以令诸侯?”杜若身子绷得僵硬,仿佛木偶人串联关节的铁丝生了锈。袖子底下李辅国的胳膊动了,像条缓缓向前拱的蚕,触碰她指尖。“你房里的事儿,我不管。朝廷的事儿,张良娣能管,咱俩加起来也能管。我细细想过了,你喜欢他这张脸,我就替你找,反正连他都不吃同罗人的醋,我不妨大方些。”杜若在廊下坐了许久,不知为什么没人来点灯。庭院仿佛个黑洞洞的蜘蛛巢穴,鬼祟又阴寒。她烦乱地一粒粒解开对襟短襦的纽子,襟怀半搭在胸前,叫风撩得冷飕飕的,心口潮湿酸楚的像青桔子,要有只手狠狠揉捏,把那些酸水挤出来才能痛快。李辅国早走开了。隔扇门打开过,君臣主仆二三十人散出来,擎着灯笼各奔东西。那种因陋就简的小灯笼跟太子府的羊角大灯不能比,只照得见步前程,竟没人发现她还坐在这里。杜若失魂落魄地起身,顺着廊子穿到两层院落后头的寝室,正要拐弯,就见右手边转过来一个人,掌着支细长的红蜡烛,在半步外站住。月光照亮他腰上一条新净的泥银素带。“杜娘子……圣人到底怎么了?”是李倓。杜若心神恍惚,迟迟未应。庶母与成年的儿子在黑暗里对立不雅,李倓不自在地跺脚,迈出廊子,从庭院里掰断一截竹枝,回来挑下灯笼,点燃,再挂上去。整条长廊亮起来,杜若两手交握着靠住墙,在耀目的灯火底下看他。“今日江陵长史李岘来了灵武,他是向永王报重病,偷偷溜出来的。”杜若点点头,没说话。“李岘是信安郡王李祎的儿子,您知道吗?开元十七年第一次石堡城大战,就是信安郡王打赢的,他守石堡城足足九年,直到天宝二年死前,那里都太太平平。太上皇曾说,信安郡王多活十年,根本不用再打第二次、第三次!”李倓有些着急,语声颤抖,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太上皇极其信重信安郡王一家,李岘多次担任京兆尹,但性情刚直不阿,不肯依附李林甫、杨钊,所以多次被贬,天宝七年王忠嗣将军拖延战机,李岘在外听说,曾密信朝廷请求出战,还痛斥圣人结党。杜娘子!这样的人,他今日来了灵武,跪在圣人面前痛陈己过,说不该支持太上皇与吐蕃开战,又说南诏之战他未能阻止,愧对祖宗,还说永王扣住江淮地区所有租赋,积聚于江陵,是私心断送李唐江山!我们兄弟在旁听他捶胸顿足,追念□□太宗创业艰难,都大受感动,恨不得亲在阵前叫骂永王,可圣人却像个呆子一样,一声都不吭,连眼角都没红一下……”杜若脑中嘈嘈切切整个下午的琴声戛然而止。她清醒过来,意识到眼前青年对君父的长久崇拜正在轰然垮塌,不禁想起当年她发现杜有邻的偏疼包含算计时,那种痛彻心扉的自我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