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亦是泪如雨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哑声安慰。“往好了想,那混账生死关头都不顾儿女,可见平时也不管,孩子们自顾自惯了,倒比郯王家几个娇生惯养的顶用。那个宜安郡主,你大概不认得。”杜若愣了一瞬才听懂‘混账’说谁,止住抽噎茫然问。“谁?”杨玉指了指黑暗中的某个方向。“郯王的长女,这两年常陪着圣人和我,有些脸面。昨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家在山脊上歇,她半夜没看住,早上说六岁女儿走丢了,叫圣人派人去寻。”杨玉瘪瘪的声音低下去。“拢共就这么几个兵,比孩儿金贵多了……后头硬绑上塞住嘴拖走的。”丢卒保车的事,杜若见怪不怪,只嗯了声。“哦,你那堂妹杜星河倒是有些本事,本该没籍入教坊的,可她一通痛诉,且动了兵器,竟能惹得圣人半夜三更不睡觉,临风替阿布思掉了几滴泪,都不用我开口,阿翁就把她安顿到宫闱局去了。那儿可比掖庭舒坦,且我瞧她有功夫?兴许能逃得出来。”说了半天终于有一个好消息。杜若略略放心,握着拳头嘶哑道。“你跟我走!”杨玉吓了一跳,“啊?你要干嘛?把我捆了送给那混蛋不成?”杜若知道杨玉养尊处优二十年,万万不能想象乱军之中有多么恐怖,而且她盛名在外,艳色逼人,多少人为了一亲芳泽能干出破天的疯狂之举。况且流民中还有传言,说安禄山是为了抢夺贵妃才悍然起兵。这种无稽之谈,明白事理如杜若、李玙、郑旭等不会相信,可是流民中言之凿凿的却大有人在。杨玉一旦脱离强权保护,独自流落民间,遇到几个糊涂人,真以为红颜祸国,抬手就能杀了她。“反正你得跟着我,这父子俩,一个都不可靠!”杨玉大不以为然,施施然捋了捋被李玙扯歪的发髻。“你不肯吓死他,哄他放过我总成,恐怕只要你开口,哄他放过圣人都成。”杜若根本懒得理会圣人死活,牙关咬得紧紧的,唇角却浮现出一丝隐含恶意的弧度。她凑到杨玉耳根底下,温软的唇瓣轻轻翕动,说的却是叫她毛骨悚然的话。“子佩是因为我死的,我方才下来前发了誓,一定要护住你!”“——啊?”杜若重复,余音回荡出可怕的沉着。“哪怕杀了他,我都不会让你死!”杜若压住杨玉的腰肢,令她后背紧紧贴向土墙,两人呼吸都分外轻盈。营地处处管制,大多数将士困在营中不得擅出,只有郑旭带的人四处走动,眼下正在怀思公主的帐篷里翻箱倒柜。杜若凝神听了片刻,仿佛郑旭与公主交涉得不大愉快。她小心翼翼探头望出去,果见几十个兵围拢到营帐跟前,没人注意这边。“走!”她当机立断,拉着杨玉往反方向跑,漆黑中杨玉的裙角鲜红飘飞。越接近荆棘灌木丛,也就是仆固娘子和袁四娘的藏身之处,杜若一颗砰砰跳的心越感到松弛。百步,五十步,十步……——只差一点点,她和杨玉就能脱身了!“等等!”就在即将跑出营地的刹那,杜若肩膀上忽然一沉,回头见杨玉按住了她,满面焦虑犹豫,却说不出话,只纹丝不动地扣着杜若肩膀。“不行!你必须走!”杜若的目光冰冷强硬,甚至多了一种芒刺般令杨玉回避的东西。“如今战乱已起,唯有强者能自保。他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你看他杀杨钊、杨琦,可有一丝犹豫?如今你是他们父子手里的一张牌!他如果老老实实禅位,太子兴许还肯留下你,但是万一没谈拢,谁杀你都能占一步先机!”“你听懂没?”杜若心急如焚,却发现杨玉的神情很不对劲,轻轻倒抽着气,颈项肌肉因为太过紧绷而显出了青筋。“我自然不会傻到给他陪葬。”她终于挤出几个字。“那走呀!”极度紧张的杜若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可我,我想知道他会怎么样,啊?若儿,他会怎么样?李玙会不会杀他,毒死他,勒死,打死,啊?篡位的太子是不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杨玉神情恍惚,痛苦地低声抽泣,丰腴的胸膛剧烈颤抖,满面都是泪水。杜若难以置信,却又有些明白她的感受。她恨李玙,恨他明明算无遗策,却在关键一步跌落陷阱,害她家破人亡。这份恨意浓烈到她不能再面对,不能再想起,甚至没办法亲手向他报复。但她日日夜夜期盼李隆基长命百岁,叫李玙做老五十岁的太子,六十岁的太子!叫他锦衣玉食,提线木偶般活在残酷帝王阴影之下,熬忍压抑,看得见够不着,越老越悔恨付出的代价,越老越明白这一切根本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