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李隆基和高力士都迟疑了片刻。七宝所说固然不错,可是眼见三人纠葛,尤其两个老人精已反应过来,方才杜若故意惹恼圣人逼出那句金口玉言,为的就是客客气气与李璘撇清关系,可见她正如骊珠一般痴情。——而骊珠此时魂居何处,九重离恨天上是否正在思念李隆基呢?就这么一迟疑,杨玉已经从李隆基的神情里读出了他真实的心境:什么储位,什么儿媳,都不及骊珠重要。杨玉身形摇晃,悲怆地闭一闭眼,再睁开时已堆满了笑靥如花。“圣人,”她提着裙角起身,走到方才杜若跪地之处,虔诚地俯下身子,声音微微颤抖,但吐字仍然清晰。“明年是贞顺皇后二十年忌辰,娘娘陵墓虽有礼部年年修缮,到底时日已久,再者敬陵近灞水,这几年雨水充沛,以至河道拓宽转向,周遭土层必然松软,想来已有多处需再加固翻修着色补齐。妾想……领这个工程杨家来做,妾亲自盯着,各样细枝末节,都能报给圣人知道。”“已有……二十年了吗?”李隆基眼角微顿,看向杨玉时声音已哽咽,“难为你,替朕想着。”“那妾这就去与堂兄商量。”杨玉顺势跨出门槛,关上门,留李隆基与高力士在内唏嘘感叹。七宝躬身跟随,动作幅度很小,但是力度极大的抽自己耳光。“奴婢方才多嘴,实在愚不可及,请娘娘恕罪!”杨玉沉默良久,脸颊隐约可见咬住后槽牙而凸出的轮廓。“娘娘,修坟的事儿真交给杨郎官办?”“他做事,连我也不放心。”杨玉叹了声。“别打了,你是替我出头,我也下足功夫了,无奈这摊烂泥,足足十六年还没糊上墙。”鸳梦隔星桥,三殿内。李隆基默默垂泪许久,?才擦干眼角问高力士。“三郎如何了?”高力士慢吞吞挤出几个字。“活着,不大肯说话。”“别无异样?”“能开弓,能写字,?能翻看邸报。老奴问他对恒罗斯之战,对高仙芝,?对南诏怎么看,?答的都算有纹有路,不过这性情嘛,实在大不同从前。”“怎么不同?”高力士掂量了下轻重,谨慎地回答。“……圣人,您记得当初王忠嗣拖延时间,不肯出兵石堡城,您便怀疑他是受了太子的指使?”李隆基点头。“对,?三郎爱民如子,不赞成以多攻少,勉强取胜。可是石堡城之战的结果正如朕所设想,损失虽大,却打得吐蕃胆战心惊,?再不敢滋扰河州、甘州、肃州、沙洲一线。若非如此,?朕怎能腾出手来料理大食国和南诏?这便是朕胜过他的地方,为君主者,要看整盘大棋,?为大局付出些许代价,本就无可厚非。如他那般,?斤斤计较一城一地得失,能成什么气候?”他拍拍鎏金的椅子扶手,遗憾地长叹。“只可惜,?就是那一战给了阿布思底气,当时没跑,再过五年终于钻到空子跑?!哼,早知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那三万人还不如全耗在吐蕃,多留几个河西的兵到今日用。”高力士听得脊背上肌肉发紧。跟随李隆基四十年,早见惯他把人命当棋子,摆在棋盘上称量轻重。这当中不仅有遥不可及只剩下数目字意义的同罗兵、河西兵、河东兵,更有他的亲眷、朋友,爱重的臣子和儿子……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拿去交换的。——只要那目标足够有吸引力。“力士,三郎究竟如何不同?”“他……”高力士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困惑地回答。“奇就奇在太子对国朝这几年的用兵之策大为赞赏,尤其是天宝十载,鲜于仲通领军攻打南诏,八万人去两万人回,虽说打的南诏王跪地称臣,俯首帖耳,但毕竟死伤过重,要照太子往常脾性,当是捶胸顿足,愤慨不已。”提起南诏之战,李隆基面皮有些发紧。“那一场嘛,是打的冤枉,也是杨钊坐镇,乱了阵脚之故。三郎怎么说?”“太子只说瘴气凶猛,即便王忠嗣在世亦无法取胜,实乃时运。又说圣人倘若志在南诏,宜从疾病、水土方面入手,便可制敌于千里之外。”“是吗?”李隆基收回目光,疑惑地问。“朕从来不曾关他,是他硬脾气不肯出来见人。朕还以为天长日久,他会变得愈发乖僻古怪,没想到竟转了性,看出朕的好处来?”“是啊,太子机敏聪慧,文才武略性情眼光样样拔尖,只为从前杨娘娘的旧事,听信王皇后撺掇,一意与圣人别扭……如今连这一项也蠲了,老奴看着他提起战事侃侃而谈,大是欣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