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璘从高处纵身跃下,两人相对而立,彼此都新奇的细细观察对方。“杜……娘子,真的是你?你不是在杜陵……你想重访故宅?”李璘很想表现的淡定些,事实上却是忍不住哽咽,甚至不得不重重吸了口冰冷刺骨的夜风,然后立刻轰隆隆地咳嗽起来。杜若哑然失笑。“阿璘,我没有死,我不是魂灵。”李璘顿觉有一口沉重的热气从腔子里飘然而出,比方才陡然认出杜若那一刻更加震颤。她轻盈的声调仿佛羽毛掠过头顶,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李璘羞涩又欣慰的笑了。“你没死……真好。”杜若离开太子府数日后暴毙,此案当时在长安城掀起轩然大波,贵妃娘娘连发数道口信通令京兆府彻查,可是那群人汹涌而来,事后竟如涓滴入海了无痕迹,任是怎么查都查不出来路。时人交口议论逾年,有说圣人下手,有说太子,有说张良娣,又有说杜若羞愧于满门落索,自导自演。“真是薛王妃干的?”李璘还是不太相信。杜若点点头,撩起耳边碎发在指尖打卷。“薛王妃亲手捅的那一刀并不是很深,大约深闺贵妇手上都没多少力气吧?反而墨书被那胡人弄得遍体鳞伤。他们走时我没死透,我大伯娘和堂妹赶来救了我,是我堂妹的主意,把阿娘的坟茔弄得乱七八糟,好像被墨书塞了个人进去。”两人没说几句,就自然而然并排在雨花亭的台阶上坐下。李璘用袖子拂过尘土,还怕唐突她,又掏出两块大帕子叠着铺下,才请她坐。“后来我无处可去,刚好哥舒翰接手了王忠嗣的职位,继续攻打石堡城。圣人钦点阿布思做副将同往,我与大伯娘商量,索性跟着官兵走就罢了。一来军中人事繁杂,我们三个打扮成亲随,虽然面目纤弱些,也不招人耳目。二来,外头山高水阔,能想想下半辈子怎么过。”李璘忙附和。“即便她没死,你也犯不上再去寻她,对吧?”“可不是。”杜若赞同地点头微笑。“倘若知道她埋在哪儿,我还想去祭拜一番呢。如果没有她,我至今还在囚笼,更何况,那日原是我骗了她。”李璘听到杜若这番云淡风轻的剖白,既为她高兴,又涌起好大一个期待。他松散地坐着,摊开手脚,看着眼前建筑花草破败颓唐,却想象着杜家从前幽静繁茂的花园,精巧宁静的水榭。杜若行走其间,巧笑倩兮,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荒谬又不真实的感觉。杜若死后,他悄悄来过杜宅很多次,如果不是张良娣严防死守,他甚至会去太子府缅怀思念。他设想过在杜宅小憩入睡,得杜若魂魄入梦的浪漫场景,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与她别后重逢,毫无芥蒂,眼睁睁看着她在数步以内,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你不想再过以前人上人的生活了?我方才还想问……”“什么?”李璘握在膝盖上的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有点不敢说出口。“你不觉得,当初是他破坏了我们吗?”杜若举高左手,对着月亮淡淡一笑,手背上一朵精致的金刻丝海棠花,几乎与月亮同等大小。“十八年弹指一挥间,今日回头看,真如一出戏。”李璘一拍脑门。“啊呀,原来你喜欢的是海棠,偏偏我送你榴花。诶?我记得那年在忠王府斗花,戴海棠的是杨氏……”杜若猝然愣住了。痛苦、自责、回忆和怅惘……种种情绪飞快掠过心头,令她眼底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片刻后,往事在她眉宇间终于化作淡然。杜若翻覆手掌,露出掌心更精巧的粉色琉璃花片,已是很陈旧了,海棠的花型磨损殆尽,只能靠花蕊辨认。“是啊,这个手链就是杨氏送我的。榴花我喜欢,色调纯粹,海棠也美,花型婉约,铃兰、海桐无一不妙,还有蔷薇、玫瑰、龙胆、凤仙……其实人怎么会只喜欢一种花,又怎么会只适合一个人呢?”杜若的话再次击中了李璘长久以来隐约怀疑,但直到杜家覆灭后,他才日益确认的担忧——如果当初他再坚持一会儿,杜若的人生就会迥然不同。李璘起身溜达了两步,闲闲走到雨花亭前,俯身从荒草中摘出一朵深秋未谢的正红玫瑰,谨慎地握在手心。他背对杜若,听见她哼着小曲儿,更紧张地呼吸发急,却又感觉全身上下气脉全开,有种难以言喻的惬意舒适。他飞快地转身,把玫瑰藏在背后,看见杜若坐姿越发放肆,两手撑在身后,正举头四顾,随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