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海桐被杜若斩钉截铁的语气激得胸口发闷。印象中杜若从来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对爱人爷娘亲眷不会,对奴婢下人也不会。她从前是甜蜜的、活泼的、优美的,也是狡黠的、灵巧的、含蓄的。但现在,她是凌冽的。“老郎君是畏罪自裁,所以小郎君不能恩荫出仕,但他已知道错了,没去走太子门路……”杜若静静听着,呼吸平缓得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前几年投考领军卫,已有了出身,虽才八品,可他十分勤勉,每到休沐必去坟前祭拜。”墨书插口道,“那新碑是小郎君立的?”“自然,不然还能是谁?”海桐一时不察,飞快回答,就见杜若抽回手臂,向后靠在竹叶青的靠枕上,有点疲惫的摇了摇头。“既然他们都不来找你了,我就放心在你这儿住,对你的家下人等,你就说……就说我是星河的表妹吧,姓穆,叫穆娘子。”海桐本来已经做好要再三恳求才能留住她的打算,却没想到杜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沉沉委顿下来,她便知道杜若心里并不曾忘怀。她看着杜若青春不再,从白嫩转向瓷白色,越发皎然的面容,纤细有力的手腕和脖颈,以及因为衣襟敞开而突兀亮出的锁骨,忽然心里湿湿软软的,模模糊糊压低声音嗔怪了一句。“谢天谢地杨娘子进宫做了娘娘,不然,恐怕你到如今都不肯来见我。”杜若笑了声。“怎么会?你这儿就是我家,不过阿玉她……也很想我吧。”海桐眸光闪烁,半晌起身拿了件羊毛毡搭在她肩头,顺便轻轻握了握,果然瘦的叫人惊心。她轻声道,“最想你的,是卿卿啊。”杜若没有翻身,也没有回应,许久,闭上的眼角渗出泪珠。——————兴庆宫,长庆殿。殿内一舞刚平,一舞又起,间歇中乐声才停片刻,就听李隆基颇为不悦地追问铃铛。“娘娘昨日制的新曲儿,还没排出来吗?”不知道铃铛如何敷衍的,殿外五儿透过花窗遥遥瞧见,摇了摇头,冲高力士抱怨。“爷爷,圣人这两年性子着实变得厉害呀,游宴日夜不停,曲乐舞蹈还不能重复,指法动作不能出错。您说,梨园已养了三四万人,三十来人是一个班儿,拢共一百零八个班,不眠不休的排练新曲,竟不够圣人调配的。这样下去怎么得了?除了娘娘跟得上,旁的从前虢国夫人带队那群姑娘们,前阵子咸宜公主带的小郡主们,都累趴下了。往后再开宴,陪客都不知道上哪儿找。”高力士叹了声,也是左右为难。“……从前有黄幡绰或者张野狐,一个两个陪着就够,现在动辄召整个九部音声人一道,一排就是大曲法曲。唉,我记得从前圣人明明说,能做大曲法曲者未必擅长小令,而工于小令者,定能做大曲法曲的,所以伴驾之人贵精不在多。如今倒好,走到哪儿,呜呜泱泱数百人跟随。”五儿瞟一眼周围几个内侍,他们都识相的躬身后退十步,且转身背对二人。五儿便贴着高力士耳边。“爷爷,我觉得仿佛这一二年,圣人的耳朵不大好……小令,或是独奏一支笛子,一把箜篌,仿佛听不见呢。”高力士脑内轰地一响。他久已不曾亲身侍奉左右,竟是毫无察觉,一俟听说,不由得又是惋惜又是伤感,半晌方抹了抹眼角浊泪。“我与圣人差不多年岁,他怎能聋在我前头……”五儿道,“爷爷日日早睡早起,闲下来有功夫就练功吐纳,虽有几房姬妾,从来不曾纵性醉酒,又善做保养,自然龙马精神。可您瞧圣人……头先张太医多会说话,十多年相安无事。自去岁他仙逝了,换那直眉楞眼的王太医来,嘿哟,竟敢直言‘醇酒妇人最是伤身,圣人年高,总以清静自守为要’,差点儿没叫活活打死!可这话虽难听……理儿没错啊。”高力士微微闭了下眼,复又睁开,平淡道。“……是荒唐了些。”两人相对无奈唏嘘。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漏出里面灯红酒绿的晕光,高力士侧影轮廓还如当年那样硬朗,带着风吹雨打巍然不动的刚毅坚定。他摁了摁腰上挂的锋利长刀。“可那也无妨!”殿内,永王李璘的孺人董氏轻声问。“殿下怎么了?”李璘按着胸口咳了两声。“太吵闹了,唱了好几个时辰,我真是烦得很。”他不解地看向摇头晃脑,拿根象牙筷子合着鼓点敲击银杯的李隆基。“真不明白圣人图什么?一时一刻离不得这些。我出去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