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骤然转头看向满朝文武,拿出一副要杀他们的子侄祭旗的豪迈。“——诸位说,是不是?”————天色渐渐发灰,龙池殿笼罩在夕阳朦胧脆弱的淡紫色霞光里,拖出悠长黯淡的影子。哥舒翰催促着右骁卫朗将一路纵马狂奔,甚至从春明门出宫后接连抄了几条近道,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大理寺监牢。功勋盖世的当世战神王忠嗣忽然身陷囹吾,甚至即刻就要问斩,差役们措手不及,正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七八个人站在廊下交头接耳。哥舒翰手里高举御赐的金牌,大踏步绕过他们,冲进巷道,一脚一个踢飞层层值守的差役,在昏暗中连转了几道弯,终于看见背对门口,已经去冠脱衣,身戴枷锁,双手拷在胸前的王忠嗣。——短短大半个时辰,他鬓边的白发怎么好像都长长了些!“王将军!圣人放过您啦!”哥舒翰长长吁了口气,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手把着牢房的栅栏大喊。简陋的牢房里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子,投下一块变形的楔形光斑,带来仅有的一点生气,其余阳光不及之处皆是阴暗潮湿,堆满肮脏可疑的稻草。王忠嗣怔怔转身,待看清来者何人,立刻爆发出一串又沉又急,仿佛要把心肺活生生从喉咙里呛出来的咳嗽。哥舒翰双肩颤抖,担忧道。“将军在边地受了风寒,一路舟车劳顿,难有休整,果然就病势沉重了呀!”王忠嗣咳得无法开声,胸腔起伏不止,像个四面漏风的旧风箱,呼哧带喘,勉强指着哥舒翰。“你!你!”他脸胀得通红,声音沙哑干瘪,好半天才愤慨地质问。“——你答应他了?!”哥舒翰头先在石堡城已劝过王忠嗣多次,今见他鬼门关上走一遭,竟还是这么固执,丝毫不肯领情,恨得一拍栅栏。“他的天下万姓,他的百官亲贵,他不心疼,你管他的!喜欢送命,咱家干就是了!旁人去死,我得紫袍,亏吗?”王忠嗣久久瞪视理直气壮的哥舒翰,面上青筋暴起,眼眶里涌起通红的泪水,仿佛一头陷入绝境的野兽,扬起手上重枷,咣咣猛砸栅栏,片刻手腕上就出了血。“我提拔谁不好,偏偏提拔了你这个没人伦的东西!他的天下万姓?什么叫他的?那是我大唐的百姓,我大唐的精兵强将,不是他李隆基的私兵!他不心疼,我心疼!”“我没人伦……”哥舒翰一口血几乎要呕出来,艰涩地顿了顿,扬手撕开腰带,隔着栅栏,用细白布条狠狠勒紧王忠嗣的伤口。“我不去替他驱赶人马送死,你明日就要问斩,值得吗?牢房里静悄悄的。左骁卫和差役们早就全部退下,以免遭受无妄之灾,墙上火把熊熊燃烧,仿佛知道世间万古如长夜,缺一点光明的地方,就是无止无尽的黑暗地狱。“怎么不值得?!”王忠嗣怒目相向,酝酿着骂醒手下爱将的金玉良言,可哥舒翰却已慢慢笑起来,那笑容里带着疯狂。“将军不如看长远些。圣人非要开战,不惜许诺我做鸿胪卿,兼西平太守,摄御史中丞,为陇右节度支度营田副大使,充陇右节度使……你听听他给的这一串子头衔,比你节度四镇差在哪里?我在外头打仗时,他忌惮军心不敢杀你,至于打完之后……”哥舒翰嘿嘿狂笑。“我如果胜了,圣人必定雄心万丈,再拓疆土,打吐蕃、打南诏,不把四十几万人打掉一半,他不会收手。我如果败了,哼哼,朝中这几个酒囊饭袋互相撕咬,倒霉的还是我河西官兵。既然如此,我还顾得上别人吗?不如趁机揽些兵马在手上。他真把我逼得绝了,哼!……哼!”哥舒翰沉重地喘着粗气,分明嘴里含着话,却是使了半天力气都没吐出来。“……”王忠嗣张了张口,那一刻连他自己都听出话音里的恐惧。“这场仗打完,大唐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吧?”作者有话要说:第十卷结束。关于石堡城该不该打,值得牺牲多少人打,历史上李隆基和李玙就是有矛盾。皇甫惟明和王忠嗣接连派往石堡城,一个战败,一个久怠不战,作者窃以为,这是长安接连发生韦坚案、杜有邻案的真正原因。他没有糊涂到看不出李林甫是出于凌驾储君的野心罗织罪名,他就是不满李玙隐隐挡在石堡城前面,不让他拓地千里,功垂千古。为什么皇甫惟明和王忠嗣要提着脑袋给李玙办事呢?小说里可以解释成私人情谊,两个人确实都和宗室关系密切,尤其是王忠嗣。但当时所有的武将,除了安禄山往后提拔的那堆外,都和宗室关系密切。事实上这就是培养异姓武将的路径,从亲贵故旧的二代当中挑选,从小培养感情,才能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