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自主的吸了吸鼻子。谢寺卿反应过来,没敢留下帕子自用,恭敬地躬身双手奉上。李玙没推让,飞快地接过帕子捂住口鼻。下一刻,世界清静了。李玙深深呼吸,再睁开眼。现在,他终于看清,谢寺卿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渗出汗珠,还有那武行,分明只是神色格外冷淡,眼珠转动格外迟钝。再看四围墙壁,刑具上隐约有人,背后的墙根下有条排血的水槽,还有些可疑的固体凝结其中。——这一切仍然令人恶心。但是他不再恐惧了。螺钿贴金的椅子正对着那副刑具摆放,李玙端坐其上,就着暧昧不明的光线慢慢辨认,认出被拷打的是被告杜有邻,而不是原告柳绩。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见过杜若的爷娘。但是那年柳绩闯上长街,那副骁悍绝望的神情,他还是记得的。况且,柳绩的样貌实在称得上英挺俊朗,就算被折磨个日,也不至于变成眼前人这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李玙抬了抬下巴。那武行十分懂事,立时把火把插到墙上的架子里,火舌舔着刑具上昏厥过去的肉身,撩得他醒过来。杜有邻坐在一架仿佛是长凳的东西上头,脊梁贴着墙壁,两腿合拢绑在长凳上,两手软软搭在腿上,那种软绵绵的姿态很不自然,细看手指已经寸寸断裂,全靠皮肤维持住形状。至于上半身,两根琵琶骨都被铁链穿透,固定在墙上的铁环里。那铁链连着个磨盘,武行只要转一转,就能把他上半身往高处提。“杜郎官,”李玙面无表情的问,“你为何谋反?”杜有邻颤颤抬头,额上一道鲜血顺着面颊流到下巴,他想抹,却做不到。眼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不知来者何人,他也没有心思打听,只气喘吁吁地回答。“某不曾谋反,某那女婿心怀怨愤,成心栽赃某。”李玙嗯了声,把帕子摁在鼻端又闻了闻。“你说柳绩攀诬,那为何左威卫士从你的卧房中搜出一卷图谶,妄称圣人年不长久,太子即将继位啊?”肩膀上剧烈的疼痛直达骨髓深处,折磨的杜有邻直犯恶心想吐。但他听得出眼前人的问法与之前谢寺卿大大不同,是在给他机会辩驳。他奋力聚集起一股气力,大声道。“郎官!某已说了许多遍,那卷所谓的图谶,乃是内子往大慈恩寺修早课,随手录的僧人禅语,内子向来喜好丹青,空白处添了几笔花卉鱼虫,其中有一尾金鱼,笔触生涩,便是某戏仿。郎官若不信,放某下来,某照样再画一条!书画皆有可考,甚至其中涉及的时间,明年三月十二,亦是慈恩寺张贴告示,预告牡丹将开之日。闺阁风雅琐事而已,何来预言未来朝堂政事?”杜有邻言语愤愤,见谢寺卿低着头不搭话,转而向李玙。“这位郎官,某所言句句属实!内子自幼多病,十岁起便舍在慈恩寺教养长大,只要传僧人来辨认,他们定能认出内子的笔记!”“哦,谢郎官审了一个时辰,就审出这么点儿料啊?”李玙失望的很,抬抬手指,“来呀,给孤加把劲儿。”这个孤字——仿佛一粒璀璨流星,刷地划过杜有邻暗无天日的视界。他猛地抬起眼睫,愣着两眼盯牢李玙,怔怔的说不出话。武行沉默地转动磨盘,铁链长年浸泡在血水里,锈迹斑斑,动起来吱吱嘎嘎作响,好一会儿功夫,那无所逃避的巨大压力才传导到杜有邻身上,他两条琵琶骨被缓缓的,诡异的往上拔,就快骨肉分离脱出躯干。杜有邻挣扎着想挺身往上凑,却不能够,愣了一刻,带着哭腔喊出来。“殿下!”杜有邻神智尚算清醒,说话顾及分寸,可是嗓子已经低哑得听不清了。“求您看在若儿份儿上!给臣个痛快!臣不曾谋反,更不曾攀诬殿下!”李玙沉默地盯着地面。血水从杜有邻身上哗哗地淌下来,仿佛杀猪开对了刀口,顺着水槽往外排。“殿下!求您!”他等不到李玙的回应,失望与疼痛交织,终于晕了过去。李玙这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谢寺卿。“原来大理寺就是这么屈打成招的?哼,孤晚来半天,他就得被你拆成零碎块儿,加张认罪摁手印的口供,随便描画了。那不如这么着吧?趁孤在,弄死他,孤来描画。”谢寺卿疑惑地愣了数息。严刑拷打的活计不是谁都能干,大理寺常年缺人,招募过市坊的杀猪匠,缝尸体的白事佬,来时都信誓旦旦,说不怕鬼神,不嫌血肉肮脏,只要钱给够,什么活儿都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