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儿拍了下他肩膀,居高临下的教训。“这位郎官,您来的可真不巧,圣人忽然要歇中觉,连咱们都赶出来了,您就别扫兴了。”————————大理寺。“谢郎官,拖了这么久,您是等谁?”李玙拆了躞蹀带,脱了皮靴,盘腿坐在大理寺官署的正位,左手持酒爵,右手拈鹿肉,放肆的就差散发跌足。他面前宽大的办公台上堆了一大堆竹编卷轴,都是柳绩出首状告杜有邻谋反的证词。饶是太子身娇肉贵,坐下来没一刻钟就嚷热,连声打发人去宫闱局,拉冰来竖在屋角,散出满室清爽的凉意,谢寺卿还是满头大汗,不住用袖子抹额头脖子。听了李玙这句话,他第不知道多少次离座拱手告罪,笑得讪讪。“殿下,臣当真没拖延啊!您瞧,您问谁是首告,臣连笔录都给您搬来了,您要看证词,臣陪您字字句句对了半天。臣对殿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欺瞒。臣请殿下务必看完笔录再去牢房,是怕人犯狡诈,三言两语哄骗了殿下!”李玙嗯了声,仰头望天,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孤不管你等谁,长安城虽大,能管你的人都在方圆十里内。谢郎官啊谢郎官,你怎么还不明白?人家真肯理会你,这会子已经回话了。他拖着你在孤面前拿乔,可不是害你么?”谢寺卿腹内呕血不止,痛骂派去兴庆宫那人当真无用,即便见不着圣人,临时去请相爷的示下也好呀,哪怕只言片语,总该传回来吧?可他再三往窗外望,站在大太阳底下的少卿还是只有摇头而已。“谢郎官久在刑狱……”李玙耐心品评他焦躁失落的神情,耸耸肩,起了身。“应当知道审案子,最要紧是人犯口供。只要孤没见着人,没教他乱说话,即便来日龙池殿上,圣人摊开来一句句问,怪郎官没挡住孤进来坐下干扰判案,郎官也算有句话可回。是吧?”谢寺卿被他噎得气短胸闷,垂头正色辩解。“殿下,臣一片忠心照沟渠啊。”李玙垂眼理了理衣角褶皱,淡声道,“到了这一步,借郎官的手,让孤见见姐夫,再见见岳丈,也不是多为难的事儿。”谢寺卿还想支吾。李玙终究是不耐烦了,一回头,提起搭在座椅靠背上镶玉缀金的躞蹀带,连着上头乒乒乓乓许多的装饰,尤其是两把锃亮的银匕首……刷地一下!像抽马鞭子似的,对着谢寺卿的脖子就甩过去。“啊呀!”谢寺卿虽老,人还算机警,跳着脚躲开了,但一抬头,还是被李玙满面凶神恶煞吓得心惊,两手搂着官袍下摆,犹豫着跪还是不跪。“你还敢躲?”李玙眼角冷光桀骜不屑,不由分说挥臂再抽。——啪!这回正中谢寺卿大腿连着后腰那地方,玉珏咣咣重锤赘肉,发出沉闷声响。“你……?!”谢寺卿颤声恨恨,出仕三十几年,养尊处优惯了,向来只有他审人,今日竟轮到人审他,且还是这么个不管不顾,一句话不对就打人的审法,简直又急又羞,又恼又恨,耳朵里嗡嗡作响,尊严在一片囫囵中丢盔弃甲。“臣,臣这就领殿下去!”————李玙贴着果儿的脊背,一步步走下青砖铺的台阶,越走越心慌。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阴冷也就罢了,为何竟有股血肉腐坏的腥臭?谢寺卿不时回身,殷切地嘱咐两人注意脚下血污湿滑,墙壁上造型各异的铁钩木架。前面有个引路的武行,面目奇诡恐怖,穿短打,额上勒着鲜红抹额,举个火把照明。谢寺卿有多么聒噪,那武行就多么反常的安静,偶然转弯处刚好错身,李玙能瞧见他死水一般的眼睛,阴沉乌黑,没丁点儿人气。映着火把雀跃的光,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活鬼。李玙手心渗出涔涔冷汗,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果儿不动声色地提醒他。“殿下,这儿气味腌臜,您忍着些。”李玙没出声,眨着眼狠狠定了定神。七转八绕终于到了刑房。谢寺卿恐怕也不常亲临此处,守卫满脸受宠若惊,搬了雕花大椅当中摆下。谢寺卿踹了脚,虎着脸一叠声骂手下人。“瞎了你的狗眼!这种货色如何招待贵客?去,把库里那把螺钿贴金的搬出来!”小卒子愕然打量李玙,转头忙活。方才那武行闷不吭声,拉开墙根五斗橱上一个抽屉,取出块叠的方方正正的洁白帕子,递给谢寺卿。那抽屉一打开,李玙脑中灵光一闪。好像瞎了眼的猛兽,忽然在这光线晦暗,一切事物都污糟破碎不大真实的环境里,闻到了能指引方向的气味。